一阵清悦的琴音穿透了苏甯茹的心神,浑然剔透又空灵至美,仿佛绝俗的泼墨淋漓地披洒而下。
这属于八乘诸魔之四——乾闼魔的琴声并非如他周遭逡巡的魔气一般森冷孤峭,而是满怀着人世间的暖意,娓娓拈来。苏甯茹难以控制地想起了许多古老家族的温情回忆:红扑扑的脸蛋,润软的小手,杜鹃花做的花环,苏霁白的笑容……
内心有一种古怪的激流冲撞四溢,似乎冥冥之中埋藏依旧的记忆都受到了琴声的感召,前赴后继地蔓延飘散。
直到她的眼前降下数根深紫绿晕的羽毛,挟杂着翅膀扑腾的声响,回忆与琴音皆戛然而止。
“琴为心声,素闻八魔第四乾闼善乐,琴弦一动,天下惊觉;潇湘水云,雁过衡阳,起我兴薄湫穹。”姜靳安收起背后对翼,翅羽簌簌落地,他眯起的双眼环视周遭,扫过琴师衣袍缱绻鸿雁,停留在那张过目难忘的脸上,不由得叹了口气,“没想到今日碰面皆是熟悉面孔,废得我好一番客套奉承。”
“小安子你这嘴忒毒,即便是熟人也得寒暄几句吧,再说你来迟了……”魔气凝聚成人形,绝魇兀然现于姜靳安身边,驾轻就熟地搂过他的肩膀,“该不会是在附近布下什么厉害的大阵想把我们一网打尽吧。”
姜靳安一言不发,只是遽然抬手将毫无正经的绝魇打散了,后者化作魔气缓缓撤回,又再次凝聚于苏甯茹身侧,引得苏甯茹笑道,“我倒是觉得姜公子晚来得甚好,以前在浮鸢峰都难得听虚长老抚琴,今日一闻只觉呼吸清冽,胸怀畅达,气象,忍不住思绪翻涌。”
“这番话就真的是奉承了。”虚映棠单手托琴而起,并随着拂袖而过的姿势将琴收起,“弹得手疼,再不来我可就要走了。”
“抱歉,我只约了绝魇,不知此处还有八乘诸魔的其他人。”姜靳安与其他人保持着一定距离,眯着眼非笑却似笑颜,“这里魔气太重,我盘桓良久才下来”
“没办法,我们家甯茹现在修为还是筑基期,我也是如此模样,只好靠着往日积攒下的一些人脉关系来帮你了。到时老五推荐的鬼域之人会在其内破坏外围大阵,而老四会在外拖住各门的结丹长老……”
讲到此处,绝魇突然讥笑他起来,“你还要求我这个令你厌恶的魔族来帮你对付那些你较为喜欢的人族,真是讽刺啊。”
“真小气,还记仇。”
“喂喂,当时听到你这话我也是刺骨锥心呐。”
“少装了,答应你的东西一分都不会少的……”
“不理你了,我跟你讲感情你跟我讲交易?!”
“……”
最后还是以姜靳安一言不合就抬手将绝魇打散成黑烟而告终。
虚映棠与苏甯茹立于一边,二人交相辉映的玉颜上浮现出不尽相同的看戏神情。
忽感手心微热,苏甯茹招出传音镜,镜面光韵流动,波纹荡漾,带着抑扬顿挫的语调与节奏,传递着某种讯息。
……
收起手掌大小的传音银镜,司徒无我扛着他那些大大小小的溟器,拾荒汉似地长吁一口气:“完工,等东家来了就可以收摊子回家咯~”
闲之屿只觉得那镜背的镂刻有些眼熟,不过也没细想,毕竟他还沉浸在人可以变成法器的这件奇妙的事情上,“司徒,你们为什么要干这种拿人钱财替灾之类的活儿,一般要什么当报酬?”
“丹药灵石皆可,当然,最需要的还是灵石。”司徒无我从怀中抽出一张白纸,十指飞动,眨眼的工夫一只折纸鹤栩栩然飘至闲之屿面前,“有任何委托,写在纸鹤上烧给我就行,第一次我可以算你免费……请你照顾下我那个白痴师父还有……三思。”
“哈?”闲之屿接住飞来的纸鹤,一时间还摸不着头脑,不过随即就酝酿过来,“哦哦……天外天。”
不过为什么还有三思?
抬头对上司徒无我满藏不明意味的眸,闲之屿只觉得更怀疑了。
——今天什么情况,一波接着一波的托孤托徒托师,我看上去有这么靠得住么……
不过关照一下倒也没啥,这么想来便点头应了。
那厢司徒无我与闲之屿你来我往交谈甚欢,这厢秦汜修已开启了进入下一层的阵门,折回来向花柴门的三人告辞。
“那个前辈,你那具身体还冰封在幽冥鬼域里呢,有机会记得来取呀,我可是专门叫人帮你瞧着,免得被哪些个不长眼的游魂野鬼给占了。”
“多谢。”秦汜修向司徒无我抛出一小瓶丹药后,拎着闲之屿朝阵门大步踏去,要是在此处遇到他口中的大东家,那才是麻烦中的大麻烦。
夕愔依旧是掩嘴而笑,与拿到极好报酬的司徒无我齐齐挥手“欢送”着二人消失在阵门之中,此番交易双方皆得己所求,自是来往亨通。
“幽冥鬼域真是有意思,特别是花柴门,简直就是万事屋嘛,如果夕愔仙子不是一直笑得让人发毛就更好了。”行走于熟悉的甬道之中,闲之屿一如往常地叽里呱啦,“司徒无我说你那具身体还封在幽冥鬼域里,指的是漠清那具吗?”
秦汜修始终两步之遥跟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接过闲之屿多如雨点的疑问,“嗯,不过想换身体,至少要等到元婴期。”
正是因为身怀魔佛两道的炼体功法,才能在六道之门的各种毁坏中如法宝一般保存下来,闲之屿不知道花柴门的人如何找到这具尸体,但他知道,连废弃傀儡残躯都要回收再利用的秦汜修,必定会考虑换回原装的身体。
闲之屿三两步倒退至秦汜修身侧,顶着一张期盼的脸恳求道:“等我俩都到元婴,就一起去幽冥鬼域,你说怎么样。”
“好,随你。”
这回答得也太毫不犹豫了吧,闲之屿只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正常来说难道不应该是“现在就可以一掌送你下鬼域”之类的秦式幽默吗?!
“看来接下去要做的事情是特别特别麻烦了,难得见你思考问题到心不在焉的地步。”
听见耳边的嘟囔后秦汜修才驻足转睛,带着几分无奈道:“有这么明显?”
“就差坐那儿数头发了。”
“……”
“我所能计算和布局的已经到此为止,接下去我便只知道要做什么,却不知该如何做。”
“哈?”
闲之屿在满脸问号之余终于有点体会到学霸与学渣的区别,连每天脑子里考虑的根本问题都南辕北辙。
“且不论达到最终目标的成算几近于无,连走出这里之后会遭遇什么,发生什么,我完全不清楚。”
不知道今后与将来会遭遇什么发生什么,是多么正常的一件事。
如果是自己,应该只会想着“走一步看一步”,但是秦汜修这类人,估计会把可能会发生的所有事情都罗列出来,在脑中逐一寻求解决方法,博弈厮杀最终找到通往目的地的一条最稳妥的路。
但在棋盘上的棋子都不明朗的情况下,又何来计划与布局。
所以说到底还是得走一步看一步,船到桥头自然直,这是闲之屿在每一次危中升智里体会到的人生哲学。
想到此处,闲之屿忍不住拍着秦汜修的肩膀笑道:“天才,欢迎来到凡人的世界。你知道吗,大多数时候,我脑子里都是回荡着‘完了完了要死要死’这种。能事事都毫无遗漏完美收尾固然是好,但人生嘛,就是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才好玩儿。”
正当他双眸发亮,滔滔不绝地灌输着毒鸡汤味儿的诡辩时,秦汜修握扯住肩膀上的手一只,驾轻就熟把他带入怀中,每次想听的话闲之屿都说得刚刚好,就像低头时嘴唇刚刚好能贴近他的耳廓,轻笑时呼出的气息刚刚好能扫过他的耳蜗,垂眼又刚刚好能看到他渐泛红晕的耳根。
“独自一人时享受不到的奢侈烦恼,现在不得不为了你这种靠天收的来伤脑子。”
“哦~~说了半天原来你在替我操心啊,我现在开心地想把天给拆了。”闲之屿咬牙切齿,那只没被抓住的手把秦汜修的后背锤得砰砰作响,“待会我就去找行止三思,等你把事情弄完了记得去重夙阁寻我。”
这席话马上就得到了某人无声的拒绝,具体表现为不悦的冷哼和愈发收紧形若窒息的揽抱。
“哪里都别去,就待在我身边。”
这句话轻如重锤,飘飘忽忽地撞在闲之屿的心坎上,迅速荡开层层细密毂纹。
“秦汜修啊秦汜修,就说你每天想的东西太多了,连表白都延迟了大半个时辰。”
“……”
其实彼时闲之屿心里早已喷薄出千字表白类似“我会永远在你身边”这种肉麻到掉渣的话,讲出来说不定还能诈出某个闷骚大爷酱酱酿酿的更多内心独白,不过话到嘴边还是被他咽了回去。
哎,这操蛋的爱情,让人患得患失又欲罢不能。
这一刻的感慨,闲之屿觉得自己成功迈出了新手村,任重而道远。
“放心吧,我肩膀够硬够钢,足够你这纠结纤细敏感的小心脏来依靠……”
话还没说完,秦汜修就一掌把他推飞了,真·拔刁无情。
“刚才突然想起我师父以前教的,畜妻养子的压力。”说完还揉弄扒拉了一把闲之屿那头乱毛。
什么鬼,我还寡母带儿的悲伤呢??!!
“走走走,我还想看看下一层是啥样,计划也好布局也罢到时候再商量。”
像个甩开父母冲向游园会的孩童,闲之屿跳跳蹦蹦飞也似地冲向甬道尽头的光晕,然后带着一声惨叫没入其中。
……
“我勒个大槽,这阵门离地这么高是作死啊!!!”
闲之屿差点摔了个倒栽葱,骂骂咧咧地从草丛里爬起,鼻尖轻嗅,清香盈满。
“嘎嘎嘎!”荤菜不知何时从他的灵兽袋内偷溜出来,在他身边扑腾着翅膀。
循声瞧去,他身边是一株齐腰高的灵草,花开烂漫,芯子像点燃了的星辉,金红的灵光灼灼流转。而灵草下一只香猪似的肉团子满脸恐慌地瞪着他,显然被他这从天而降的巨物结结实实吓丢了魂。
待到闲之屿环顾四周,他才发现原来在离他丈余处,各路门派的弟子一共数十人,皆齐刷刷地望向他,不过这种相顾无言没持续多久,不少弟子开始缓缓后撤,顶着和那只猪一模一样的表情。
什……什么情况,我有这么可怕吗?
闲之屿还没搞清楚状况,只听见有人压低声音在喊他,一声一声宛若叫魂。
不过这声音马上就被他身后传来的兽类嘶吼压下,仰头看去,赫然一张血盆大口,涎水差点溅到他的头上。
“我勒个大大槽!!!”
眼看着自己要被一口闷,闲之屿连忙操起荤菜和那只香猪,侧身数个急闪躲过。
这时秦汜修正从天而降,轻快地踏上兽头,成功吸引到注意后又纵身跃下。
“‘人生嘛,就是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才好玩儿’,是吗?”
该来的日常挤兑,总是会来的。
“这种惊喜,我拒绝啊啊啊啊!!!!”闲之屿只剩涕泪横流双手投降匍匐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