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长夜结束,随着一声鸣笛,火车顺利到站。

贺建党、贺建军和崔景东三人过来迎接,前者兄弟二人驾着生产队的两辆骡车,崔景东是代替红太阳公社来接人,没驾车,搭顺风车来的。

贺建国只给大哥发过电报,崔景东出现在这里,显然是红太阳公社已经得到了相关命令。

抵达红太阳公社之前,乘着李泽和卢金成和自己坐的骡车不是同一辆,贺建国借上烟的机会悄悄向贺建党、崔景东提出自己的请求,恳请把金教授夫妇发放到贺楼大队。

这事不大,崔景东主要负责这一块,凡是知青上山下乡,坏分子来接受劳动改造,只要到了红太阳公社人就得过崔景东这一关,贺建国开口要这两个老家伙,正好省了自己把他们发放到别处引来不满,说自己偏心贺楼大队。加上贺建国是大学生,有前程的同学可有不少在县城身居要职,崔景东也想结个善缘,说不定自己以后升职还得请他帮忙,一口就答应了。

“建国,你……你真是会给我找麻烦!”

作为生产大队的支书,贺建党坚决跟着国家的脚步走,有点不乐意再接收坏分子,来一个人就要多分一个的粮食,还得担心他们带坏生产大队的风气,但是亲兄弟有所求,又是一残一疯两个老家伙,他没有反对的理由,只能同意。

然而,不到最后出结果,贺建国和齐淑芳就不敢掉以轻心。

幸好崔景东和贺建党很给力,红太阳公社的干部们看过介绍信后,叫来麾下各个生产大队的支书和大队长开了一个会议,请李泽和卢金成出席介绍七人身份来历。讨论过后,遵从上海那边的要求,将金教授等七人发放到较为贫穷的生产大队,让他们接受劳动改造。

不少生产大队都说自己那里人数够多了,不愿意接收,崔景东就开口提出贺楼大队没有接受过知青,只接收了三个坏分子,负担不重,于是公社干部把其中三个发放到贺楼大队。

一共七个人,发放三个过去,公社可能觉得有点过分了,崔景东就提议让贺建党挑选。

“我们贺楼生产大队土地贫瘠,收成一向比较少,工分值又低,年轻力壮胃口大的不敢要,就要年纪最老的三个吧,干不了活,就没有工分,没有工分,就不用分很多粮食给他们吃。”贺建党随手点了金教授、金婆婆和另一个比金教授年纪还大一些的老人,叫马天龙。

马天龙原本是旧上海某个帮派中的小头目,开国后,跟着大头目一起倒了霉,家产全部充公,大头目掏粪,死于十几年前,他则一直扫大街,现在被发放到乡下。

齐淑芳一直用精神力注意着,得到这个结果,终于放下了心。

只要金教授和金婆婆到了贺楼大队,她就有信心偷偷地照顾好二老,至少让二老吃得饱。

李泽和卢金成特地询问了一番,得知贺楼大队确实是红太阳公社下面最穷的一个生产大队,心知当初贺建国和齐淑芳所言不虚,不过他们还是得跟到各个生产大队,亲自看看他们对坏分子的具体安排,回去如实地向上面报告,才算任务结束。

七个人里有三个被安排到贺楼大队,他们先跟去贺楼大队。

贺建党直接把马天龙安排到牛棚和陈三川作伴,原本想把金教授也安排在牛棚,可是金教授双腿骨折,又带一个疯婆子。疯婆子安排在金大秀和丁雪兰那里,贺建党担心金大秀和丁雪兰去干活的时候,没人看着,疯婆子就出来疯跑,打伤小孩子,索性就把金教授和金婆婆安排在牛棚西偏房往西的一个小屋里,以前也是牛棚,又矮又小,大牛进不去。

在贺建党安排这些人的时候,贺建国和齐淑芳不打算出面,担心过犹不及,惹人怀疑。

他们两天内都可以不见金教授和金婆婆。

齐淑芳心思比较缜密,在红太阳公社,趁着李泽和卢金成去开会,她叫贺建国往金教授的包裹里悄悄塞了四个馒头,勉强能支撑两天。上车前,李泽和卢金成搜了七人的包裹,连身上都没放过,幸亏金教授想到了这一点,包裹里除了破衣服就是一床薄薄的破被褥。见者有份,其他五个人各自得了两个馒头,悄悄藏起来,都没声张。

但是,李泽、卢金成和他们夫妻一路同行,吃了不少野味,对贺建国的观感很好,安排好金教授三人,就叫贺建国和贺建党陪着他们,并给他们带路去另外四个生产大队。

齐淑芳也没闲着,他们带着大包小包地从上海回来,院子里很快就挤满了妇女和孩子。

“淑芳,俺托你买的罩衫买了吗?”

“俺的衬衫呢?”

“淑芳啊,上海热闹不?是不是特别繁华?那里的人是不是穿得很时髦?”

“淑芳,俺要的彩色被面你给俺买了吗?”

张翠花仗着自己是齐淑芳的亲嫂子,挤到了最前面,“淑芳,俺让你给俺捎的皮鞋买到了没有?钱够不够?不够我给你补上。还有你二哥要买的衣服,都买到了吗?”

“买到了,买到了。大家都别急,你们要的东西我都买了,大家一个一个地来。”齐淑芳赶紧开口,先把张翠花要的女式牛皮鞋拿出来,又拿出她和贺建军要的一件女式罩衫、一套中山装、两个节约领、特地在打包前就裁好的二十尺蓝色棉布、一双765猪皮鞋,“二嫂,皮鞋二十二,罩衫十二,中山装二十二,两个假领子一共两块钱,处理棉布六毛一尺,二十尺是十二块钱,猪皮鞋是七块六毛五,你和二哥给了七十块钱,还差我一双猪皮鞋的钱。”

“还差七块六毛五?给你给你。”张翠花掏了一把零钱数出七块六毛五给齐淑芳,然后把东西抱在怀里,喜笑颜开,并没有嫌弃除猪皮鞋以外其他商品上的瑕疵。

王春玲把她推过去,“你拿到东西就赶紧走,别占地儿。淑芳,我们家的呢?”

“哦,我看看,大哥要了一套中山装和一个大的文件挎包,大嫂要了一件罩衫和一条涤卡裤子,涤卡裤子是九块钱一条,还有一个节约领,一双尼龙袜子、一双765皮鞋和二十尺黑色棉布,尼龙袜子是两块五一双,黑色大文件挎包八成新,淮国旧买的,真牛皮,价钱比较贵,二十块,一共七十四块一毛五。大嫂,你家差我二十四块一毛五。”

一听差这么多钱,王春玲肉痛极了,抖抖索索地付钱拿东西,咕哝道:“真不该让你大哥要东西,一个文件挎包能干啥?不能吃不能穿。”

其他人看到和县城里明显不同更加时髦的衣服款式,顿时疯狂了。

齐淑芳不敢耽搁,赶紧拿出沈要武托她带的一件碎花衬衫和一条涤卡裤子,“衬衫九块钱。要武,你给了我二十块,我找你两块钱。”

沈要武接过衣服和钱,喜滋滋地退出人群。

“我得先声明一下:我和建国没有票,这些衣服布料都是处理商品,在旧货商店买的,虽然是新的,但多多少少都有点毛病,要不然不会放在旧货商店。所以,你们看到衣服扣子歪了、领子斜了、或者布料染色不均匀,绝对不是我们故意以次充好!”

忙活大半天,除了贺建国的两个结拜兄弟家离得远,人不在,齐淑芳好不容易才把其他人要的东西一一交给他们,钱么,自己收了七十三块九毛钱,退了十块两毛钱。

拿到东西和没买东西的人都不肯离去,七嘴八舌地问她在上海的见闻。

“上海特别热闹,上海人特别精神,我还学会几句上海方言哩!上海的生煎馒头很好吃,淮海路上春江店里的特别正宗,可以搭配砂锅炖的油豆腐线粉汤或者咖喱牛肉汤,可惜我们来得太急了,我没喝到正宗的咖喱牛肉汤。上海大厦特别高,有二十多层,百货大楼也很高,里面的东西特别多,旧货商店里的东西也有很多,每家都有大批旧衣服,不需要票……”

齐淑芳说得嘴都干了,十一点多大伙儿才依依不舍地回家做饭。

贺建国不在家,中午估计也回不来,加上里里外外都没打扫,齐淑芳没心情做饭,吃了火车上剩下的一些野味和馒头,草草了事,然后打扫房间,归置东西。

她花了一个多小时,把东西归置到该放的地方,沈要武闷闷不乐地走进来,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掉,“淑芳,你说,你说,你说我容易吗?我好不容易才攒二十块钱,托你给我买身衣服,我不想出门总是借衣服。结果我妹见了吵着要,我娘就让我把衣服让给她!”

齐淑芳一惊,“你给她了?”

沈要武的妹妹叫沈玲玲,和齐淑芳是同一年出生,但比齐淑芳小半年,还没结婚,不过已经说好婆家了,就等沈要武出嫁后她再出嫁。现在沈要武婚事告吹,沈玲玲婆家好像等不及了,沈玲玲可能会先出嫁,在去上海之前,齐淑芳听过一耳朵闲话。

沈要武哭得特别伤心,“我不想给!淑芳,我不想给!可是我娘一把就抢过去了!还说我没对象,不急着结婚,这身衣服就给玲玲结婚穿!玲玲婚期定在三月初八。”

对沈三蛋老婆的做法,齐淑芳感到无语。

“你妹抢了你的衣服,没给你钱?”要是给钱的话,她这里有多出的两件衬衫,就是买给周国红和白英红的两件,因为她反悔,改送手帕,衬衫就多出来了,可以让给沈要武一件。

“要是给我钱,我就没这么难过了。那可是十八块钱,不是一块八,更不是一毛八,我当老师好几年,才攒那么二十块钱。我妹空手套白狼,我娘居然一句话都不说,还说我年纪大,应该让小的!凭什么?凭什么我年纪大就得让她?二爷爷日子过不下去求支援,我为什么会受批评?别人怎么知道是我替二爷爷写的信?要不是她告密,我怎么会丢了工作?最后顶了我工作的人就是她!”沈要武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满脸恨意。

居然有这样的内情?齐淑芳睁大眼睛,她当时就在想,信件来往比较私密,别人怎么知道领导人给沈二爷爷寄信寄钱?怎么知道是沈要武替沈二爷爷写信求支援,原来是沈玲玲告的密!难怪沈二蛋家很平静地接受公社批评和处置,肥水没流外人田呀!

沈要武显然被伤透了心,齐淑芳晚上和贺建国去大伯家,饭后去串门的王春玲从外面匆匆进来,说沈二蛋家里可热闹了,沈要武把沈玲玲抢去的衣服填进正烧着的灶膛里烧成了灰。

什么?沈要武居然这么做了?

她放开精神力,笼罩沈二蛋家,只见沈二蛋老婆和沈玲玲母女两个痛殴沈要武,嘴里骂骂咧咧,无非是说沈要武是败家子小气鬼,不懂得礼让妹妹等话。而沈要武不甘示弱,翻身压倒沈玲玲,照脸给了她好几巴掌,打得沈玲玲嘴角裂开,鲜血直流。

沈要武一边打一边反驳母亲和妹妹的指责,直到惊动街坊邻居前来拉架劝架才罢手,见沈二爷爷颤巍巍地进来,沈要武一边哭,一边说母亲偏心,妹妹贪婪。

这……这是新衣服引发的血案?

齐淑芳还要再看,听到王春玲问自己夫妻过来有什么事,忙收回精神力,回答道:“好不容易去一趟上海,给爹买了一身中山装,等改好了送来。今天送了点吃的,我们买了一盒小蛋糕,一盒十块,给孩子们一人一块,剩下三块给爹一块,大哥大嫂一块,二哥二嫂一块。”

还有奶油蛋糕,一分为三,大伯二伯家各一份,自己家留一份,江米条和饼干一家一斤。

“蛋糕?江米条?饼干?”

嗅着满屋的香气,王春玲喜得浑身颤抖,四个孩子早就一人捧着一块白蛋糕小口小口地吃着,一边吃,一边不断地说叔叔婶婶是好人。

贺建党今天因为金教授生的怒气也消减得七七八八,叮嘱贺建国道:“我不管那金教授是什么样的人,他成分这么坏,海外有关系,海外有关系的都是叛国贼,就算发放到咱们这里,你也不能和他有所来往。要是让我知道了,我一定大义灭亲!”

“大哥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不会给家里惹祸。”看到贺建党严厉的表情,贺建国无奈极了,幸亏他和齐淑芳没打算明着和金教授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