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正辉说是来上海探亲,但出了车站,没人来接他,反倒是其他人陆陆续续都被人接走了,于是他就和贺建国夫妇一起,几经筛选,找了一家国营宾馆。

贺建国带齐淑芳出来旅游,火车站的公交路线比较多,他们就近选择。

黑乎乎的夜色下,齐淑芳也没看清火车站的模样,进了宾馆,本来无聊的服务员看到他们三个人进来,立即挺直身子迎上来,下死眼地看了齐淑芳一眼,神色从散漫转为严肃,“为人民服务。这位女同志和你们是什么关系?介绍信呢?”

她的眼神让人很不舒服,齐淑芳有点不高兴。

“枪杆子里出政权。”齐正辉腰板挺直,走路带风,突然像变了一个人,递上自己的介绍信,“同志你好,我叫齐正辉,来上海探亲。那两位同志是新婚夫妻,代表生产大队来上海采购农具,我们在车上结识,又在同一个车站下车,都没人来接,于是来找宾馆住宿。”

贺建国麻利地递上了介绍信。

服务员就着灯光,仔细看了几眼,而齐淑芳懒得看她对齐正辉一脸笑容,于是就盯着亮堂堂的电灯心想,生产大队什么时候能通电,自己家什么时候能装上这种灯泡啊?不是说六七十年代就通电了吗?可是她还在用煤油灯,连根蜡烛都买不到。

“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开两间房还是三间房?”服务员看完,把介绍信还给他们,在看齐正辉的介绍信时态度就已经缓和了不少。

齐淑芳一怔,她和贺建国是夫妻,当然是开同一间房了,三个人两间房就够了,为什么还要特地问是开两间还是三间?结果却听贺建国道:“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麻烦给我们开相邻的两间房,我爱人单住一间,我自己单住一间。正辉同志,你也得开一间吧?”

齐正辉点头,“不要笔杆子,必须拿起枪杆子。我开一间。”他能和贺建国同住一间,可是付款的时候肯定你推我让,还不如一人一间,反正手里都不缺钱。

齐淑芳很纳闷,为什么夫妻不能一间房?

当众不能表示拉手不能拥抱不能亲热,忍了,她决心融入这个时代,怕被抓到把柄,必须遵守这个时代的规则,但现在,严苛到这种程度了吗?是不是有点极端了?

这种疑问,她还不能开口问贺建国。

她和贺建国的房间相邻,齐正辉则和贺建国的房间相邻,房间里通电有灯,看起来收拾得还算干净,服务员送来热水、搪瓷盆,用以洗漱,但洗脸刷牙都得在外面走廊上一个方形小水池进行,水池上方有自来水的水龙头。

在贺建国的陪同下,齐淑芳直接用流动水洗脸,温水刷牙,搪瓷盆则用来在屋里洗脚。

洗漱完,倒了洗脚水,插上门,齐淑芳气呼呼地滚到还算干净的床上,她原本打算在外面就是不能激烈运动,夫妻俩也可以亲亲热热地说悄悄话,培养培养感情,现在全泡汤了!

压抑。

无论是生活在贺楼大队,还是县城、路上的见闻,齐淑芳总感觉上空有一种压抑,许多人被洗脑,想法跟着上面走,许多言行举止受到约束,夫妻不能亲热、男女不能说笑、衣着不能花哨、头发不能披散……黑灰蓝大行其道,难觅彩色,裙子不见踪影,她明明记得四五十年代就很流行苏联传过来的布拉吉了,现在呢?自始至终就没见到有女孩子穿裙子。

是不是这个时代过于极端了,压抑着人民群众的热情,以至于数十年后又走向另一个极端,其开放程度令人叹为观止。

唉……

齐淑芳仰脸看着黄澄澄的灯泡,不管了,总有放开的时候,先忍忍吧,别失去自己的性格和特质即可,其他,保命最重要!

夜里想得有点多,第二天早上起来,齐淑芳的脸色就有点不太好看,好在她不是不通世故的小女孩,很快就调整了一下表情。见识过先敬罗衣后敬人的真实场景,加上二八月乱穿衣,齐淑芳微觉寒意,就在衬衫外面罩着昨天穿出门的呢子大衣,扣上扣子。

“来上海不能不吃地道的生煎馒头,建国同志,淑芳同志,我请你们吃!”齐正辉豪爽地拍了拍绣着红色五角星的军绿色挎包,

贺建国婉拒,他不习惯占人便宜。

齐正辉无奈一笑,走进距离宾馆最近的点心店,自己叫了两客生煎馒头,一客一毛二,粮票是必须的,接着又要了一碗甜豆浆,而贺建国夫妇则要了五客生煎馒头,一咸一甜两份豆花,担心不够吃,贺建国又点了两份糍饭糕,一看就知道是在上海生活过的,没在上海呆过,不会这么清楚上海最地道的早点是糍饭糕和生煎馒头。

向来以上海人为傲的店老板没敢怠慢,很快就叫服务员把他们点的东西送上来。

齐淑芳第一次吃到金灿灿、香喷喷的糍饭糕,很喜欢,肉馅、豆沙馅的生煎馒头也很喜欢,“建国,糍饭糕和生煎馒头真好吃,明天我们再来吃吧。”

贺建国看她吃得香,就把最后一块糍饭糕留给她,自己端着咸豆花喝下最后几口,笑着答应道:“好。我记得这里的糕团可以带走,一会儿吃完饭,咱们买点带走给你当零嘴。”一边说,一边想上海的地道小吃,一定要让老婆都吃到嘴里,不枉来上海走一趟。

齐淑芳眉开眼笑,昨天在车上听齐正辉提过上海的蛋糕,她好想尝尝。

身外之物还好,对于吃,齐淑芳是完全经不住任何诱惑。

好不容易出一趟远门来一次上海,反正不差钱,吃吃吃!买买买!

齐淑芳突然有了此行的最大目标。

在车上已经见识过齐淑芳食量的齐正辉见她今天吃得一点都不比贺建国少,甚至还比贺建国多吃了两块糍饭糕,忍不住嘴成圆形。

贺建国一点都不在意,能吃,能吃咋啦?能吃是福。

拎着可以外带的糕团离开点心店,齐淑芳这才有机会观察极富盛名的上海,这就是史书上记载的十里洋场,可是韵味呢?上海女子的婉约雅致呢?路人行色匆匆,电车来来去去,衣服的颜色并没有比他们家乡斑斓,她只看到标志性的上海大厦。

建筑物不多,行人不少,看起来透着丝丝繁华。

“建国,你说,那个盒子里装的是什么?”齐淑芳的鼻子比狗鼻子还灵,闻到一股香甜的气息从纸盒里透出来,刚吃过一顿早点的她觉得肚子又空了。

贺建国顺着她说的方向看过去,是一个中年男子骑着自行车从自己夫妻跟前过去,前杠上绑着木制小座椅,里面坐了一个小男孩,后座上侧坐一个中年妇人,齐淑芳说的纸盒挂在车把上,“是蛋糕。上海人走亲戚,流行送蛋糕和乐口福。”

乐口福见过也喝过,蛋糕?

“蛋糕就装在这种纸盒里面?”齐淑芳馋虫发作,直盯着那一家三口渐渐远去。

齐正辉笑道:“那有啥?一会叫建国同志给你买呗!这种纸盒子装的是素蛋糕或者各种小蛋糕,也有可能是干点心,远远比不上奶油蛋糕和水果蛋糕。”

“建国。”齐淑芳立刻转头瞅着贺建国。

“买,买,买。”来上海,除了吃就是玩,要么就是采购,没别的事。

齐淑芳高兴得不得了,随即看了看手里的糕团,忍痛道:“还是下午买蛋糕吧,糕团还没吃呢,时间放久了就不好吃了,中午得吃饭。”

“你们自便。”齐正辉哈哈大笑,问道:“你们带的粮票够吗?在车上你们都是自带干粮,就买过面条和汤。这里吃饭买糕点都得用粮票,没有票不管有多少钱都买不到手。不够的话,我这里有,让给你们一些。”

“多谢,多谢,不过我们带的粮票足够这段时间的花销。”贺建国回答。

“既然如此,我先去找人了,咱们回头见。”

贺建国挥手作别,一点都不好奇齐正辉为何不先去探亲,而是找人。

他们夫妻要在上海玩几天,不打算退房,钱和票都装在身上了,就没回宾馆,而是按着规划好的路线,先去游玩买东西,暗中打听金教授的情况。贺建国得到金教授很多教导,最尊敬的也是金教授,曾给金教授写过很多信,也给同学发过电报询问,都没回音。

贺建国有家有妻,不敢冒险地直接登门拜访,怕受到调查,即使现在已经不像刚开始那几年疯狂得吓人,他的成分又好,也不敢张扬。

小心为上,齐淑芳举双手赞成。

他在点心店换了不少零钱,全是分币,带着齐淑芳坐上电车,齐淑芳和贺建国说了一会话,然后趴在窗口看着外面的风景,和老家县城截然不同,这里更热闹,精气神更好,而且人人都很骄傲,邻座几个满口“阿拉、侬”的乘客,正用很不屑又羡慕的眼神看着自己夫妻。

不屑,大概是对自己夫妻外地人身份的不屑,这一点齐淑芳听过很多人提起过,羡慕,似乎是对衣服的羡慕,以身为上海人而骄傲的他们衣着打扮完全比不上自己。

其实,能比得上齐淑芳的真没几个人。

呢子大衣和手表、皮鞋本身就是上等好货,加上齐淑芳长得漂亮,衣服跟着增色十分。

上海的电车都是按路段收费,四站为一段,最低四分钱,每段多三分钱,贺建国和齐淑芳在徐家汇下车,两个人的车票共计两毛钱。

“金教授住在这里?”好像徐家汇是上海市区中心特别繁华的商业地段。

齐淑芳小声询问,贺建国微微点头,“我就是在这附近上的大学,老师也住在附近,就是不知道还在不在。”带着齐淑芳直接过路,走进一条弄堂,假装是游客来观光。

“这里没有什么变化,人还是那么多,声音还是那么嘈杂,我记得这里挤住着许多人家。”

此时□□点钟,出门上班的人,行色匆匆;打骂孩子的家长,疾言厉色;挤在一个自来水水池边争抢着想先接水洗衣服的妇女,说话夹枪带棒;端着搪瓷痰盂出门去公共厕所的人,睡眼惺忪;打陀螺的男孩子们,你跑我追……

贺建国领着齐淑芳在弄堂里来来去去走了好几遍,始终没有停下脚步,齐淑芳想问他是不是忘记金教授的住处了,他却突然走出弄堂,不是他们进来的路口。

齐淑芳跟过去,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匍匐在地上,慢慢爬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