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梧州傅府张灯结彩,下人们进进出出地忙个不停,傅府的后院里聚着一群男人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而围坐在堂屋炭炉旁边的几个人就显得有些拘谨,就连傅宁也垂着眼端正地坐着,若没被问话就不开口说一句话,完全没了王爷的气势和做派。

席间唯一一个一派轻松的人就是药王谷的谷主程秋。

“阿朗啊。”

被点名的云朗立刻抬眼看向程秋:“徒儿在!”

药王谷这地方只听名字就让人觉得是个祥和安宁的地方,药王谷中又都是医者,像云朗这样精通毒术的人也都是先学的医术,因此都该是心境平和、心地善良的,不然怎么能悬壶济世?

可事实证明,并不是每一个医者都心地善良,或者说即便是善良的人也不会时时刻刻都维持着一颗善心。

就在昨天,这位药王谷的谷主,一位看起来仙风道骨的老者,一出手就是一把见血封喉的剧毒,巫泰防备不及,这一个照面就给去掉了半条命,傅天启那个外行更是当场毙命。

那之后傅天启的人马变得群龙无首,慌乱之中就被傅宁和晏明毫不留情地杀了个干净。

等巫泰也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这位仙风道骨的老者又优哉游哉地给了云朗和风无一人一小瓶药粉,吩咐他们将这药粉撒到那些尸体上。

云朗和风无当时都被程秋的狠辣吓住了,还有些怔忡,因此得了吩咐之后立刻毫不犹豫地照办,以至于当亲眼瞧见那一具具尸体化成水渗入土壤时,两个人都给吓得白了脸,就连傅宁也变了脸色。

那之后,一群人再看程秋时,都心怀敬畏,生怕一不小心惹恼了程秋,他们也变得跟傅天启一样尸骨无存。

被云朗回答时的响亮声音吓了一跳,程秋斜了云朗一眼,好笑道:“阿朗你这样紧张做什么?”

“没、没有啊,”云朗粲然微笑,“徒儿有什么可紧张的?没紧张。”

程秋笑着剜了云朗一眼,又问道:“你是嫁人之前失忆的,还是嫁人之后失忆的?”

“呃……”头一次有人正正经经地将这个问题提出来,这叫云朗有些心虚地瞥了傅宁一眼。

事到如今,好多事情都已经理顺清楚了,他跟风无分开时也有四五岁了,是那之后先是去了药王谷,而后又不知道为什么被云家领养去了长安,然后被纳入皇帝麾下,后来又嫁给了傅宁,虽说是经历曲折,可若不是失忆了,他是不会不记得风无的。

四五岁的孩子已经能记事了,风无又是他的孪生弟弟,怎么可能说忘就忘?

云朗猜傅宁该是已经察觉到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有问他,云朗就顺势装傻充愣,不主动对傅宁说起,可这会儿这个问题突然被程秋明明白白地提出来,云朗不知道傅宁会有什么反应。

然而傅宁并没有什么反应,依旧垂着眼,一副十分乖巧的模样。

摸不清傅宁的想法,云朗便有心想要试一试,于是就照实回答道:“嫁人那天就失忆了,别说是风无,我连云家那些人都不记得了。”

“嫁人那天?”程秋的白眉毛一抖,瞟了傅宁一眼,看傅宁好像不为所动,程秋还以为傅宁早就知道了,便放心了下来,问云朗道,“那你想要找回自己的记忆吗?”

云朗一愣,没有立刻回答程秋这个问题。

想要找回记忆吗?他原本是想的,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着想,他不能一直不明不白地活着。可现在他已经对少年云朗的经历有了个大概的了解,欠缺的就只是一些细节而已,有必要再去追回吗?

云朗转头看了看风无,风无正看着他,脸上是他只在云朗面前展露的灿烂笑容,云朗又转头看向傅宁,傅宁也正看着他,眼中是一贯的温柔笑意。

云朗想了想,反问程秋道:“要付出什么代价吗?”

程秋撇撇嘴,摇头道:“不好说,没有人曾试图驱除惑心蛊的残余效果,毕竟驱蛊之后只是失去记忆却保住了性命就已经是万幸中的万幸。”

“驱蛊?”云朗和风无异口同声,风无继续问道,“前辈这话是什么意思?”

程秋眨眼看看风无,再看看云朗,猛一拍脑门,笑道:“老糊涂了,老糊涂了。风无你那会儿不在阿朗身边,那就只能是阿朗自己驱的蛊,不巧他又失去了记忆,哪里还会记得。”

摇头失笑,程秋继续说道:“为师不知道巫泰他到底做了什么,但阿朗会失去记忆,多半是因为之前中过惑心蛊,而后强行驱蛊,驱蛊成功,这才失去了记忆。”

“我还会驱蛊?”云朗抽了抽嘴角,只觉得自己命大。

感谢少年云朗勤奋好学。

程秋笑道:“你什么不会?平日里不爱说话又总是阴沉个脸,叫师兄弟们都觉得你不好相处,出去玩都不带你,倒是给你空下了不少时间,药理学完跑去学毒理,自己溜出谷去还能碰到个巫医学了点儿巫蛊之术,回谷后就自己偷偷研究,你当为师都不知道吗?”

云朗摸摸鼻子。

不管谷主知不知道,反正现在的他是什么都不知道。

看得出云朗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即便说起曾经的发生过的事情也只会让云朗尴尬,程秋叹息一声,又问道:“你想要找回记忆吗?若想,为师便带你回药王谷去想想办法。”

沉吟片刻,云朗摇了摇头:“不必了吧,现在风无和我夫君都在我身边,我也没必要冒险去想起过去那些事情,万一记起了过去又忘了现在,那就得不偿失了。”

“倒也有几分道理,”程秋点了点头,“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不跟为师回一趟药王谷吗?”

“这个……”云朗瞟了傅宁一眼。

傅宁是想着就算不能跟皇帝一起守夜,也要在一起过个正月十五,因此他们大概明天就会启程回京,赶一赶的话,十五之前就能赶回长安,可若再绕路去药王谷……

“你看他做什么!”见云朗的眼神飘到傅宁那里去了,程秋就瞪起了眼睛,“他还敢不让你去吗?”

“不敢。”傅宁立刻表明立场。

程秋冷哼一声,自得道:“量你也不敢苛待药王谷的弟子。”

这话说完,程秋又一脸慈爱地看向云朗:“怎么样阿朗?跟为师回谷去吗?你的师伯师叔们可都盼着你能回去看上一眼,结果你连成亲的时候都没回去。”

“呃……”云朗摸摸鼻子,“还是等日后有机会再说吧。”

“啧!”程秋不满地咋舌,“不孝徒弟!”

云朗讪笑着搔了搔嘴角,不知道该怎么接下这话。

过了一会儿,程秋又道:“那不如为师跟你去长安啊?刚好也去见见你云家的爹娘。”

云朗有些为难,一脸无奈地向傅宁求助。

傅宁想了想,沉声道:“若师父愿意,那便随我们去长安住上一段时日。”

“谁是你师父!”程秋瞪了傅宁一眼。

程秋的心里一直都惦记着云朗嫁人的事儿,要知道云朗可是他门下最得意的弟子。程秋这一生未曾娶妻,膝下无子,原本还盼着云朗能娶个媳妇,生个儿子给他当徒孙,结果他是盼到了云朗成亲,却没想到云朗竟是嫁出去的那个,这下媳妇和徒孙都没了,程秋这就很不开心了,连带着就很不喜欢云朗的那个夫君,尽管在此之前程秋根本就没见过他。

被程秋这么一瞪,傅宁就又垂下头去不吱声了。

他就奇了怪了,他今天是第一次见到云朗的这个师父,都还没来得及做些什么,怎么就惹人嫌了?

“师父啊……”云朗无奈。

这是谷主今天第几次呵斥傅宁了?他就不知道傅宁到底是哪里惹到这位谷主了。

“哼!”程秋冷哼着撇开头。

云朗摇头失笑,又道:“若师父愿意,那就随我们去长安吧。”

“好好好!”程秋立马就笑了,“还是徒儿乖。”

听到这话,云朗不由地抽了抽嘴角。

他还比傅宁少说了几个字,怎么就乖了?

颇有些同情地看了傅宁一眼,云朗却又觉得这样的傅宁实属难见,十分有趣。

看着傅宁、程秋和风无同席而坐的场景,云朗突然笑了。

他原本是想一个人走完在这个世界的一生,如今却接二连三地遇到惊喜,这大概就是人生的妙处吧。不知道在漫长的未来里,他还会遇到什么样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