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让荣嫔好生修养的圣旨一同下下来的,还有另两道旨。
“德妃和安嫔一起贬为庶人,打入冷宫?”盛瑶看着眼前的小太监,好看的眉头轻轻颦起些,“冷宫里……却并未有新人去?”
那小太监点头哈腰道:“是的,皇后娘娘。看守冷宫的侍卫里有一个和奴婢有点亲戚关系,平日我们关系就不错,奴婢还常常关照他来着。这会嘛,奴婢就只带了点酒,到冷宫门口随便问了句,不会引人注目的。”
盛瑶右手的食指与拇指在左手食指的指甲套上轻轻摩挲着:“本宫知道了,你先下去吧。静言。”
“是,皇后娘娘。”一个眉清目秀的宫女不知道从哪里走出来,将一个荷包塞到小太监手中,笑道,“这个荷包呢,是荣嫔娘娘哪儿的人缝的,你且放心吧。”
小太监的眼睛睁大了些:“奴婢明白的,明白的。”
把那一妃一嫔打入冷宫的旨意里其实说的很含糊,只讲德妃和安嫔善妒,不容人,毫无妇德,此外就什么都没有说。
但结合昨日夜里的事,大多数人,还是懂了。
天子下朝后依然径自去看他的新宠,祭坛边儿上的一众妃嫔反应各异。盛瑶看着前方画纸上巧笑嫣然的少女,心里默默想道:这大概是她最后一次经历这种事了。
天子杀鸡敬猴,选出来的两个人都是身份够高,相对来说却没什么背景的那种。无论是父母早逝、入宫前一直积聚在叔父家里的德妃,还是有作为刑部尚书的弟弟、却对自己毫不关心的安嫔,恐怕都是明徽帝精挑细选出的替死鬼吧?
盛瑶是这么觉得的。
到这会儿,已经没有太多人关心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盛瑶是其中之一,她私下觉得明徽帝大概依然会暗中调查,但在面儿上,这件事已经翻了过去。
整整三日的祭礼结束,离新年还有二十余日。宫中因德妃、安嫔死去而显得压抑的气氛渐渐又活络起来,就算不受皇帝待见,也得好好过年啊。
不少人都抱着这样的心思,更有人抓紧时机,往皇后面前凑。
皇后有儿子,有身份,只要不犯大错,哪怕皇帝再宠那荣嫔,也得在面子上对盛瑶过得去。帝宠她们是不指望了,可等天子去了……把持后宫的,不就剩太后。
熬着熬着,日子总会变好。
天气愈来愈冷,到十二月二十八日,一场白雪倏忽从天而降。
江晴晚第一次看到雪。
她额头上的伤口已经好的差不多,不过还没有掉疤。皇帝好像把她当成什么一碰就碎的瓷器,怕她磕着冻着,江晴晚说了几次,都不被同意去御花园中赏雪。
天子看她的眼神还是那样温柔,江晴晚却从未有比此刻更清醒的时候。
在她年纪尚幼时,养她的人被她称作“姨姨”。江晴晚其实并不知道这个称呼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可除了那个姨姨,她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依靠。
因为这个原因,姨姨让她干活儿,她就乖乖的去,小手冻得皲裂也不在乎。
姨姨心情不好时打她骂她,江晴晚也不觉得有什么。
甚至于在那时候,她根本没有一个像样的名字,整日只被喊做“臭丫头”。
后来有一天,住的地方突然就挂满了白色的布。江晴晚被姨姨套上一身差不多颜色的衣服,被她按住,跪在一群人身后哭。
再后面,姨姨突然对她很好,给她买糖吃,还带她出去玩。
她被带到一个很香很香,有很多女人的地方。姨姨不见了,她却被留下来,有一个老女人让她干活儿,江晴晚动作利索,于是那老女人待她便不算坏,还常常捏着她的脸,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她。
就这样过了几年,偶尔有在那里的女人教江晴晚写字,她就是这样慢慢学了《三字经》《千字文》……也渐渐懂得,自己在一个怎样的地方。
到十岁时,那个老女人让人给江晴晚换上一身很好的衣裳,让她在一个房间中待着。
江晴晚一直表现得很乖,让所有人都放松了戒心,然后从那里跑了出来。
她不敢穿那身衣裳,只好捡被人扔掉的破布裹在身上,再把泥涂上脸,遮住自己的容貌,开始在街上流浪。
江晴晚自己都数不清,自己到底流浪了多久。她好饿好饿,饿的快要死了,正躺在树下看着头顶翠绿翠绿的叶子出神时,突然听到一个很好听的女声。
“那孩子是怎么了?……”好像是叫了个名字,“你去看看。”
“是,小姐。”
有一个影子投在她身前,来人左看看右看看,又走回马车前,对马车上坐着的人说了句什么。
“怪可怜的,”江晴晚听到先前那个声音说,“先带上她吧,总不能眼睁睁看她饿死在这儿。”
就这样,江晴晚遇到了人生当中第一个,毫无所求的对她好的人。
她偷偷地把那个人叫做小姐姐。小姐姐面上蒙了一层纱,见她好奇地看过去,还笑了笑:“是我家里人不放心,硬要我蒙上的。”
她懵懵懂懂的点头。
也对,小姐姐什么都不缺,当然也不会想要从她这里得到什么……毕竟,她也是真的什么都没有。
在小姐姐那里,江晴晚洗干净脸,穿上比当初自己丢掉那件料子好上许多的衣服,幻想着小姐姐的模样发呆。
不用干活儿的日子原来是这样无聊啊,她想。
可是好日子没有维持多久,很快,小姐姐就要离开了。
江晴晚哭得不能自已,就听小姐姐无奈地说:“放心吧,我给你找了一户人家,他们答应要好好照顾你的。”
江晴晚还在哭,一抽一抽的:“小姐姐,我不能和你一起走吗?”
有一只手温柔的摸着她的头发,而小姐姐对她讲:“对不起……”
江晴晚摇了摇头:“不……”
她看着小姐姐坐船离开,晚风吹着小姐姐的裙摆。昨日刚下过雨,此刻的天空十分晴朗,万里无云。
那艘船顺着大江流走,江晴晚眼睁睁的看着,小姐姐上了一艘更大的船。
她看着那江水,那晚晴天,心里突然浮出三个字。
江晴晚。
就让这三个字,来当她的名字吧。
那之后,江晴晚成了一户人家的养女。那户人家的主人是一对老夫妇,对她不算坏,但也说不上好,日子就平平淡淡的过着。
后来她无意中听到,原来老夫妇收了小姐姐一大笔钱,才答应让她顶上他们病死的女儿的户籍,有了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
有了前些年在青楼里打杂的经历,江晴晚实在太明白,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意味着什么。她更加感激小姐姐,甚至在想,如果这就是小姐姐所希望的……自己一定会好好用这个身份,活出个人样来。
可惜,好日子到底过不长。
有一天,老夫妇家里闯进来一个满身戾气的年轻人。
在院子里洗衣服的江晴晚吓坏了,可老夫妇却热泪盈眶,欢喜不已。
原来那是他们的儿子。
之前老夫妇收下的钱,都替他还了赌债。
江晴晚晚上起夜,见老夫妇的房间里还亮着灯。鬼使神差的,她走了过去,站在窗前听。
老妪的声音还是往日很慈祥的样子,却在说:“锐儿又欠了人家钱,这可如何是好!当初咱们那么费心才遮掩过去,那贵人才掏出一大笔钱,已经是撞了大运了啊!”
老翁则道:“怕什么,贵人是不在了,可我看那丫头片子,也能换点钱啊。”
“你是说?”
“刘婶来问过几次了,说倚香楼看上那丫头,愿意出这个数……”
江晴晚死死捂住嘴,手背被咬破,都不觉得。
她小心翼翼的向后退去,却不曾想,自己竟撞到什么人身上!
昏迷之前,江晴晚最后看到的,就是老夫妇儿子狞笑的面容。
当时她十二岁。
倚香楼的老鸨摸着她的脸,说:“这姿色,直接拿出去卖钱,实在可惜。”
一句话,给江晴晚之后的路定了基调。她被拉去练舞,因为年纪有些大,在一开始,很是吃了苦头。可江晴晚硬是一日日练下来,筋不够松就使劲拉,身段不够柔软就好好练!她舞姿好了,之后的日子,才可能好。
转眼,到了明徽五年。
帝南幸,她的好日子,终于来了。
江晴晚最后还是没能去御花园看雪。
天子见她神色颇为郁郁,于是笑道:“婉儿莫要生气,我会给你准备一个惊喜……”
于是,在新年那天的家宴上,明徽帝与皇后毫无疑问是坐在最上首。而在明徽帝身边,却另安排了一个位置,荣嫔就坐在上面。
在皎洁的月光下,皇后朝江晴晚举起杯子:“荣嫔妹妹,请。”
江晴晚微微笑了笑,眼中是潋滟的波光:“皇后娘娘请。”
下面的妃嫔看着这一幕,心情各异。
天子满目柔情的看着荣嫔:“婉儿少喝些,你不胜酒力,喝多了对身子也不好。”
江晴晚心下一凛,面上还是柔柔弱弱的笑着:“妾知道啦,陛下。”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余光里,皇后像是也跟着笑了。那笑颜实在太美太美,看得江晴晚有些痴。
实在太奇怪,她见过的美人那么多,怎么唯独对皇后有不一样的感觉?
果酒在她喉间划过,甜丝丝的,一直淌入心扉。
或许,江晴晚想,自己还真是不胜酒力,所以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