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曹璺应允了红荍与岳山之事后,向秀从屋中出来,便一路神色空洞,似醒非醒地回到自己的茅屋中,呆坐着一言不发。嵇康得知此事,忙来探问,见他痴痴地坐在那里,如同槁木死灰。问他话来,也只是瞧瞧嵇康,不答一语。曹璺与红荍知情,也齐来看望,他也是一般模样。
“向公子,”红荍唤了一声,向秀闻声向她回望,目光空明,却没有答话。红荍心中一痛,俯在他膝头,哽咽道:“我是红荍呀,你不认得我了么?”向秀再次低眉朝她相望,神情淡然,脸上毫无悲喜,如对着花草流云。红荍心中悔恨万分,莫不是自己方才太过激动,先是逼迫太切,后又负气答应了岳山的求婚,令他大受刺激,才会突然间变成这样,如痴傻了一般。
曹璺也心生愧疚,悔不该不听嵇康之言,硬生生挑破这层窗纸,致使向秀与红荍此生无缘。不仅打散一双鸳鸯,还将向秀害成这般模样。若他就此沉沦,岂不毁了一生?他与嵇康心意相通,是几世难逢的知己,若失了这样一位好友,嵇康又作何感想?想到这,她心中更加慌乱,偷眼向嵇康看去,见他眉头深蹙,盯着向秀若有所思。
“是我不好,没想到会如此……”曹璺上前牵住嵇康的手,小心翼翼道。对方却好似没听见,兀自注视着向秀,屋子里静的能听到彼此的呼吸。不知过了多久,嵇康终于移开视线,甩开曹璺的手,沉默而去。
“亭主,向公子他这是怎么了?”待嵇康离去后,红荍问道。
见嵇康冷着脸离去,曹璺也知道这回事情闹大了,更是不知所措,但见红荍神情凄苦,一双大眼睛泪汪汪地盯着自己,只得扶起她,宽慰道:“别太担心,先生会想办法的,小心照顾着,或许过几日便好了。”
“真的么?”红荍觉得此事绝非那么简单,但也只能尽力服侍着,寄希望于向秀只是一时思绪阻滞,舒缓几日便好了。然而一连数日,无论她如何悉心照顾,在一旁好言解劝,向秀都是无动于衷。每日除却三餐,他都静坐在屋内,无论对着什么都像是空无一物。
嵇康每日都来看他,两人对坐着面面相觑,皆无一言。曹璺因心中愧疚,将阮侃也请了来,亲自为向秀诊治,仍是不见好转。嵇康自那日后对她一直冷眼相向、不理不睬,想来定是怨她不浅。
这日午后,嵇康盘膝坐在院中的竹席上读书,曹璺牵着绾儿在树下远远看着,绾儿虽只是三岁大点的小娃儿,也瞧出这几日爹娘气氛不对,便摇着曹璺的手,问道:“娘亲,为什么不过去找爹爹?”
“……爹爹在读书,不喜欢人打扰。”曹璺支吾道。
“娘亲撒谎,爹爹平日里读书、弹琴,你都陪在旁边的!”
她见瞒不过女儿,无奈道:“你爹爹他生娘亲的气了……”
“爹爹从来不生气,娘亲做错事了么?”
她脸一红,道:“娘亲,确实做了错事……”
“娘亲别担心,绾儿去跟爹爹说,叫他不要生你的气啦!”三岁的小女娃儿丢开曹璺的手,迈着小步子跑到嵇康身前,娇声道:“爹爹,爹爹,不要读书啦,陪绾儿玩一会儿吧。”
嵇康忙放下书卷,将小人儿搂在怀里,笑道:“绾儿想让爹爹陪你玩什么?”
“嗯……”绾儿歪着小脑袋,瞅着站在树下的曹璺,道:“绾儿想叫爹爹和娘亲一起弹琴给我听。”
嵇康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曹璺立在树下,正揪着手帕看着父女俩,便道:“爹爹一个人弹给绾儿听,不好么?”
“不好不好!”绾儿脑袋摇得像个小波浪鼓,嘟着嘴道:“我就要爹爹和娘亲一起弹!就要就要!”说罢还瞪起一双晶莹剔透的大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他。
面对女儿的撒娇,嵇康早已缴械投降,却还想逗她一逗,便也学着她的样子,嘟嘴道:“爹爹不要!”说完也瞪大眼睛对着女儿,父女俩模样神态肖似异常。
见他如此,绾儿反倒不再闹了,上前拉起父亲的手,小大人似地说道:“爹爹是不是还在生娘亲的气呀?方才娘亲跟我说,她已经知道错啦,下次一定乖乖的,你就原谅她吧,好不好嘛……”
他终于熬不住,“噗嗤”一声笑了,伸手点了点女儿的鼻尖,道:“你这个机灵鬼儿!好了,爹爹依你就是。”说罢将女儿抱起来,向曹璺走去。绾儿见他答允,小脸登时乐开了花,远远朝曹璺招手道:“娘亲,爹爹不生气啦!”
曹璺见他父女俩走过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嵇康牵过她的手向书房走去,边走边问女儿道:“绾儿想听什么曲子?”
“就是你们总弹的那首啦!”说着还扭过小脸,冲曹璺挤了挤眼。
三人来在书房,他将绾儿抱至榻上,在曹璺左侧坐下,以左手按弦,右手揽住她的腰肢。她则倚在他的肩头,以右手弹弦,一挑一勾间,绿绮便发出铮然清响。他接着一个“落指吟”,琴声随即一啸而出。两人一个左手揉、吟,一个右手抹、挑,似游龙翔舞,若鹿鸣呦呦,缠绵交错,逍遥翩然。此曲即是他从苏门山孙登处所得《琴谱》中的一曲《飞龙鹿鸣》。本由一人弹奏,因曲调分外婉转缠绵,他便亲手传授与曹璺。闲暇时候,两人常并坐共弹,互诉衷肠。
今日两人弹奏此曲,初时十分局促,曲调艰涩。然而随着琴曲渐入高潮,两人也开始沉浸其中。想起自相识以来的点滴旧事,柔情不觉荡漾开来,配合也渐入佳境。这边他趁右手弹弦时,迅速带弦发音,是为一“逗”,又再退回原位,是为一“唤”;那边她也毫不逊色,在他左手点弦之时,轻轻一挑,他点上哪根便去挑哪根,是为“索铃”。两人越弹越尽兴,左右手不断追挑索逗,分明是二心操动,闻之却如一人。
绾儿三岁孩童,对琴韵却有天赋,听着悠扬的琴声,再看爹娘眼角眉梢流露出的喜悦与爱意,双手撑着小脸,不觉痴了。一曲弹毕,嵇康与曹璺同时止音,转眸相视,淡然一笑,几日来的不快一扫而空。
“真好听!爹爹、娘亲,绾儿也要学弹琴!”两人正自沉浸,这边绾儿早已爬上曹璺膝头,拍着小手叫道。他们这才忆起女儿尚在身旁,不由脸色一红,一齐低眉朝女儿看去。
“你还太小,等大些再教你,好不好?”曹璺摸摸粉嘟嘟的小脸,笑道。
“不好不好,绾儿听说爹爹五岁时就会弹奏名曲《游春》了,我今年已经快四岁了,可以学啦!”她不甘道。
什么嘛,她已经快四岁了,已经很大了!
嵇康见她拿自己幼时之事作比,心中更生怜爱,将女儿抱在腿上,抓起肉嘟嘟的小手,按在琴弦上,道:“从今日起,爹爹便教你弹琴,你可学得?”
“学得学得!”绾儿小腰杆挺直,点头保证完,还不忘补充一句:“哼,还是爹爹好!”嵇康听了,不由挑眉看了曹璺一眼,得意之色溢于言表。曹璺回了他一眼,叹息道:“哎!既然你爹爹好,日后娘亲便不给绾儿梳漂亮小辫子,也不给绾儿缝花衣裳了……”话音还未落,小女娃赶忙起身抱住两人,慌张道:“爹爹、娘亲,绾儿都喜欢!”
“你呀,臭丫头!”
“爹爹,娘亲说我臭丫头……”
“爹爹也觉得绾儿臭臭的,是个没长大的黄毛丫头,哈哈!”
“哇,娘亲,爹爹说我没长大……”
“你还不到四岁,可不就没长大!”
“呜呜,你们都欺负绾儿,绾儿不理你们啦!”
“好好好,我们绾儿最大,最香,最漂亮,好不好?”
“本来就是嘛!”
“哈哈哈哈……”一家三口玩玩闹闹,欢声笑语从书房中不断传出,直到红荍一脸惊慌地从外面跑进来,打断了这难得的甜蜜时光。
“先生,不好了,向公子他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