毌丘俭将一件大事娓娓道来。
原来,太尉王凌今晚将毌丘俭请到府上,与他说了一件大事。却说这王凌乃汉末司徒王允之侄,当年王允被杀时逃归乡里,后来被曹操辟为丞相掾属,又因屡立战功被封为征东将军,加爵南乡侯。高平陵事变时,蒋济为助司马懿劝降曹爽,曾作亲笔书信,说会保住曹爽兄弟的性命以及后半生富贵。岂料司马懿早已打定主意斩草除根,不过借蒋济之手骗降曹爽。蒋济自觉愧对曹爽,一病而亡,临终前推举王凌接任太尉之职。王凌内心忠于曹氏,认为就是由于曹芳懦弱,才难以压倒司马氏,便生出了另立之心。他一向与楚王曹彪关系亲善,认为曹彪有勇有谋,打算暗中谋划事变,迎接曹彪至许昌建都,另立新君。
“我与王凌都是行伍出身,十分熟稔。他知道我忠于曹氏,想让我作为内应,日后助他夺取兵权,共侍新君。”毌丘俭言道。
“你答应他了?”嵇康急问。
毌丘俭摇了摇头:“还没,我让他先回府,明日给他答复。”
“此事万万不可!”
“为何?”
“依我看来,此事有三不可。”
“哪三不可?”
嵇康站起身道:“另立新君,乃谋逆之举,为大不祥。皇上再是无用也是先帝所立,岂能由臣子私行废立?司马懿把持朝政,独揽大权,乃大逆不道。而王凌若另立朝廷,挟天子以令诸侯,其行与司马懿又有何异?你与他为谋岂不成了叛臣贼子?此为一不可;曹彪身在兖州,与许昌尚有距离。若举兵入许昌,大军过境岂能不露行踪?司马懿用兵如神,只怕曹彪到不了许昌,便会死于途中。一旦事泄,你恐怕也会牵连丧命。此为二不可;这第三么……”
“第三是什么?”毌丘俭听得有理,追问道。
“说来虽难以置信,但却绝非无稽之谈。”嵇康将昨夜梦中之事如实道来。
“白马莫能行,听卜朱建平。这白马,想必就是曾任白马王的曹彪,可那朱建平又是谁?”毌丘俭疑惑道。
“听内子说朱建平乃一位相师,凡卜必中。他曾预测曹彪在五旬时有刀兵之灾,叮嘱他要小心提防。”
“你的意思是说,曹彪若听取王凌之计,必将大祸临头?”
“正是。”嵇康推测道,“曹植与曹彪手足情深,恐怕是知道他劫难当头才会托梦给我,叫我想办法阻拦。”
“竟有这等奇事……我有些不明白,曹植若担心曹彪何不直接托梦给他,怎么却入了你的梦中?”
“我与曹植素来有些渊源,此事说来话长,许多地方我也不甚明了。至于他为何不托梦给曹彪,或许是因缘修为未到,思虑不能相通的缘故。三界六道实为殊途,若无慧根恐怕相见亦不能相识……”嵇康顿了顿,又道,“不管是何缘故,王凌之事必不能成,你断断不可参与。”
毌丘俭叹了口气:“好,我依你之言。不知你等在太初府上有何谋划?”
嵇康将谋刺司马师之计和盘托出,道:“此计尚在绸缪之中,须先得到皇上首肯密诏,等待恰当时机里应外合方可行事。在此之前,大家还需行韬晦之策,隐藏锋芒。”
“好,我定谨慎行事。不过,若此计不成,又将如何?”
“太初已下必死决心,谋刺司马师之事,由他在明,我等在暗,若他有何不测,剩下的事就由我等继续完成。
毌丘俭点点头,凛然道:“既然如此,我必赴汤蹈火,生死相随!”
“恩!”嵇康与他相视一笑,继而又提醒道,“你不助王凌起事,须防他疑你泄密。”
“这倒不必担心,我与他相交多年,可以托付大事。方才你说曹植托梦,是想让你阻拦曹彪称帝,不知你有何打算?”
“你既然不能帮助王凌,也不要坏他的事,否则与朋友道义不合。此事还是由我自行处置吧。”
“好,一切小心!”
次日晚,城南繁华街道的“秦桑阁”中灯火通明,一片笙歌曼舞。钟会斜倚在二楼雅阁的软榻上,一手搂着温香软玉,一手拿着碧玉酒盏,与几个官宦子弟饮得正欢。
“钟大人,难得今夜如此雅兴,何不吟诗一首,让我等也风雅一回?”说话之人形容猥琐,身材矮胖,正是李丰的弟弟李茂。自与钟会在此偶遇后,两人就开始结伴同行,与一群贵族子弟流连花街柳巷,关系愈发亲近起来。
“我不是那些个文人骚客,不会作诗。”钟会将酒盏一放,露出不屑之色。
“大人,你就吟几句吧,奴家想听呢。”钟会怀中的女子俯在他胸前,娇声道。这女子名为袖玉,年方二八,柳眉朱唇,着一身镂花白纱衣,容貌十分清丽脱俗,是这秦桑阁的头牌。若她不开口说话,一双眼睛却与曹璺有三分相似。
钟会瞟了她一眼,抬手将她胸口微敞的衣衫紧了紧,笑道:“怎么,你们女儿家都喜欢听人吟诗么?”
“是呀,哪个佳人不爱才子呢?”袖玉娇媚一笑,双臂缠上钟会的腰肢。
钟会目光微闪,盯着她墨黑的眸子,徐徐吟道:
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
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
容华耀朝日,谁不希令颜?
“好诗,真是好诗!钟大人出口成章,真是才高!”李茂与其他几位纨绔子弟交口赞道。
袖玉掩口一笑,啐道:“你们几个俗物,真是酒囊饭袋。此诗出自曹子建的《美女篇》,并非钟大人所作。是不是,大人?”她将酒盏递到钟会唇边,喂他饮了一口,自己则喝了剩下半杯。
“还是我的袖儿聪明,不枉我这般疼你。”钟会在她面颊上一吻,侧目看着李茂,戏谑道:“李大人,你兄长是堂堂中书令,你也出自名门大家,怎么连这些诗书也要袖儿来教你?”
李茂面红耳赤,谄笑道:“姑娘是女中豪杰,我这个俗人怎么比得了?再说,我那兄长虽然饱读诗书,成日里也是在外面混着,没见他干过几件正经事。”
“混着?他都去哪里混了,难不成也与你我一样喜欢这烟花之地?”钟会不经意一问,身子却从软榻上直了起来。
“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近日他总深夜出门,夜半才归。昨夜还跟他撞了个正着,被他一通数落,好不厌烦!”李茂撇嘴道。
“这样啊,”钟会斟了杯酒,递到李茂面前,“我有一件小事,想请李兄帮忙。”
“你我的关系,直说便是。”李茂接过酒。
“我一向敬重令兄为人,早想结交却不知他喜欢何物。我想请你帮忙打听一下,看看他平日都在哪里出入,与何人为友,我也能投其所好不是?”
“这有何难?我定会多多留心,你等我消息便是。”
“如此就多谢了。”钟会看李茂痛快地饮完杯中酒,唇角浮起笑意。几人又饮了一会,钟会起身道:“我身子有些不爽,先回府了,你们继续。”
袖玉见他要走,立刻揽住他的脖子撒娇道:“大人,你答应今晚会好好陪奴家的,怎么又要走了?”
钟会摸摸她的脸蛋,柔道:“我也舍不得你,怎奈今日确实不爽,改日我加倍补偿你,好不好?”
“你每次都这样说,就会哄我。”袖玉撅起小嘴,一双秋水美目中尽是不舍。
钟会愣了一瞬,低头将她垂在胸前的衣襟又拢了拢:“以后不要穿得这样少,我不喜欢。”说罢丢下粉面微红的袖玉,径自离开雅阁。
回到府上,司马芠早已睡熟。钟会倒身一觉,睡到天光大亮。睁开眼时,司马芠正坐在床边,哄着正在牙牙学语的幼子。见他醒了,司马芠淡淡道:“我昨夜睡得早,你几时回来的?”
钟会坐起身子,边逗弄着孩子边道:“公务繁忙,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
“公务?”司马芠站起身来,声音颤抖,“你这满身的胭脂酒气,连邕儿、毅儿也被呛到好几次,岂能瞒得过我?”
钟会修眉一蹙,不悦道:“我整日为了你司马家的基业奔波操劳,殚精竭虑,你却为了这点小事吵闹不休。我是去了勾栏院,但事情绝非你想象的那样!”
“那你告诉我,什么样的大事非要到那种地方去谈?”
“我已解释过多次,信不信由你,懒得跟你多言!”
“你就不怕,我将你的所作所为告诉哥哥?”
“哼,你随便去说,难道我还怕你不成?真是不可理喻!”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蜷在司马芠怀中的男娃被吓到,哇哇大哭起来。司马芠自从上次小产便伤了根本,一直未再生育。钟会一心仕途,无意纳妾,便将其兄长钟毓的次子钟邕和三子钟毅过继为子,由司马芠养在身边。司马芠本就喜欢孩子,对这二子视如己出。可是,女子终归以子为荣,司马芠对此二子虽宠爱非常,但却对钟会产生了越来越深的怨怼之心。若不是他痴恋曹璺,令自己忧思郁结,身心憔悴,也不会保不住胎儿,导致小产。在失去孩子以后,钟会虽然心有愧疚,也渐渐接受了她,但司马芠清楚,在他心里曹璺永远是难以磨灭的存在,第二重要的便是他的仕途。本来她也不想再怨了,只要他人在身边,至于那份温柔是假意也好真情也罢,她都不计较了。可如今他竟开始流连青楼,常常宿醉不归,难道她连那些庸脂俗粉,伶人娼妓也不如了?
女子最怕生出妒恨之心。司马芠本是那样一个纤柔娴静,善解人意的好妻子,只要钟会能对她多一丝在意和怜爱,她也不至堕入绝望,以致日后丧失本性……
她抱着小儿子钟毅,见他哭得可怜,狠狠横了钟会一眼,抱着儿子走出卧房。钟会也不去劝,兀自梳洗穿戴了出门而去。
两日后,钟会收到李茂送来的帖子,不由喜上眉梢。帖子上写:“家兄多次出入夏侯玄府邸谈棋论道。同去之人还有张缉、文钦、毌丘俭、曹纬、嵇康。”
“夏侯玄、嵇康……”钟会冷笑一声,将帖子就着烛火烧毁,阴郁的脸色被跳跃的火光,映得赤红,“嵇康,我要你知道我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