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东可则正好相反，他一开始就用了很高的调子，充分肯定了沿江在这次党风党纪整治活动中取得的成绩。他说沿江市委、市政府严格按省委、省政府的要求部署，工作安排周密，领导高度重视，干部队伍积极性高，前两个阶段工作做得扎实、细密。他特别表扬了市委书记王天放，将沿江取得的成绩总结了十二条。

慕容轩发现，陈东可副书记一条接一条表扬沿江时，李静宜书记的屁股不那么稳了。

前面三位领导汇报时，李静宜书记听得很仔细，不时还在笔记本上记些什么。

现在轮到了陈东可，李静宜书记的耐心似乎没了，他先是搁下手中的笔，用手托着下巴，做一副沉思状。后来听陈东可报喜不报忧，只谈成绩不谈问题，李静宜书记的脸阴下来。

大约是为了控制情绪，他端起了水杯，却没喝，又放下。陈东可汇报得津津有味，丝毫没觉察到李静宜书记脸上有什么变化。

他谈到第八条时，李静宜书记起身，去了外面。会场不如刚才那么安静，响起不该有的嘈杂。

陈东可仍然没有停顿，继续表扬王天放和杨其亮。慕容轩心想，陈东可一定是觉察到了李静宜书记的不满，只是装作不觉罢了。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呢，慕容轩想不明白。

陈东可终于汇报完了，李静宜书记却还没有进来，会议出现了哑场，谁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乱成一片。

慕容轩低下头，一支笔在纸上乱画着，心里却在使劲想一个问题，难道陈东可真的觉得有资格、有能力跟李静宜书记抗衡？

又是几分钟后，李静宜书记进来了，笑着问：“完了？”

没有人回答，其实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慕容轩硬着头皮应了一声：“陈书记刚讲完。”

“那好，大家畅所欲言，按原定计划讨论吧，我有点事，先离开一会儿，国维你先主持一下。”

纪委书记王国维还在愣神，李静宜书记已端着水杯，走了出去。

王国维只好说：“刚才听了四个组的汇报，各组督查的侧重点不同，收获也不同，接下来，按会议原定的议程，大家讨论。”

会议的讨论听上去是大家在说话，其实，是说给一个人听的，如果这个人不在，讨论便失去了意义。

李静宜书记一走，大家的热情便失去一半，加上王国维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讨论，不好引导，讨论便显得信马由缰，成了没主题的乱谈。

慕容轩听着也发笑，特别是人大和政协的同志，本来就觉得，这样的讨论不关自己的事，应该是省委的工作，他们说了也等于白说，不如说些别的，就有人开起玩笑来，将这次督查中的一些趣事乐事端到了桌子上。

慕容轩听着发急，却又无可奈何，他真是猜不透李静宜书记唱的哪出，怎么会中途离开呢？

陈东可起先还很有耐心地坐着，洪秘书长他们开玩笑的时候，他还插了几句，但是很快，他脸上的表情就不自然起来，会场秩序变成这样，其实是对他的不尊重，不重视。试想一下，如果李静宜在场，他们敢如此吗？

他起身，恨恨地扫了会场一眼，拿着水杯愤愤然离开会场。

陈东可离开会场还没五分钟，李静宜书记居然又回来了。后来慕容轩才知道，李静宜书记是去接了一个电话。

李静宜书记一回来，就开始批评，他说：“这次活动，从上到下都重视不够，只说下面走过场，我看我们在座各位就在走过场。”

“省委确定搞这次整治活动，目的就是进一步纯洁我们的党性，端正我们的党风，进而，改变我们的工作作风。改革开放，我们取得了辉煌成就，经济社会发展速度越来越快，人民群众生活水平越来越高，貌似，我们干得不错，但是，我们能拍上**说，我们的党员干部特别是领导干部，包括我们在座各位，党性加强了吗，干群关系进一步改善了吗？没有！谁也不敢拍这个**。”

一句话说得会场气氛陡然紧了不少，谁都觉得，李静宜书记在批评自己，于是，所有的头都垂下。垂下不是在思考，自己的党性到底加强没有，而是怕抬起来，就会把火力引到自己一个人身上。

李静宜书记没有停顿，继续道：“有的同志高高在上，脱离群众，脱离实际；有的同志片面追求政绩，不按客观规律办事，特别是在重大项目上，唯我独尊，一意孤行，结果呢，给党和国家带来重大损失，引发了新一轮的干群矛盾……”

慕容轩的心狠狠响了一声，这话毫无疑问是在说他，他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在瑟瑟发抖，控制不住，脊背上的皮像是让李静宜书记扒下了一层，灼痛传遍了全身。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

李静宜书记的声音还在继续，慕容轩的心，却彻底乱了。难道，李静宜书记要牺牲他？这也说不定啊——

等到李静宜书记最后拍板时，慕容轩才蓦然明白，李静宜书记是在制造气势，借老酒醉新人，他有他的目的啊。他长嘘一口气，掏出纸巾，擦擦脸上的虚汗。

李静宜书记最后拍板，全省各市，除沿江外，其他全部退回到第二阶段，重新整改，直到督查验收合格，才能转入下一阶段。

这个决定让所有的人愕然。李静宜书记又说：“沿江搞得真有那么好？我怀疑。既然大家都认为它搞得好，那就认真总结一下，把好的经验推向全省。”

讲到这儿，李静宜书记转过身来，对身旁的组织部长程卫东说：“这事你们组织部负责落实，近期组织一个取经团，到沿江取取经。”

程卫东马上点头。

会议之后，李静宜书记布置给政研室一项工作，让张华生结合这次督查，写一篇文章，题目可以自拟，但要把目前存在的问题反映出来。

“要切中要害，谈得要有深度。”这是李静宜书记的原话。

慕容轩是从副秘书长赵军嘴里听说的，李静宜书记给张华生布置任务的时候，他不在场，赵军紧着把情况告诉了他。

“书记直接给政研室主任布置材料，这样的情况从来没有过啊。”赵军带着很重的心事说。

“这有什么奇怪的，老余本来就是笔杆子，他现在是政研室主任，他不写谁写？”慕容轩说。

“我看没那么简单，这里面会不会有别的文章？”赵军说。

“什么文章？”慕容轩反问道。

“我也说不清，我怀疑，书记是对我们的工作有了意见。”

“工作干不好，书记当然有意见。”慕容轩说。

赵军怪怪地盯住慕容轩，他相信慕容轩听懂了他的话，但慕容轩装听不懂。慕容轩为什么要装呢？赵军想不明白。

赵军走后，慕容轩发起了呆。赵军这番话，忽然让他想到一个问题，李静宜书记会不会让张华生取代他？不是职位上的取代，而是实质意义上的取代。他转而又摇头，还没那么可怕，他慕容轩也不是别人想取代就能取代得了的！

地市级班子的调整很快被提上日程，前些日子还说是谣传，一转眼，就真真实实摆在了面前。这一天，组织部长程卫东tu然来到慕容轩办公室。程卫东是很少串门的，组织部长嘛，走哪儿都mingan。

慕容轩刚刚送走一批客人，省物价委的几个老头子跑来告他们局长的状，说了一大堆现任局长的坏话。慕容轩听着有些烦，不是说这些人不能告状，问题是他们告的状都是子虚乌有的事，捕风捉影，有的没的全给你乱说。一看屋子里乱糟糟的，程卫东开玩笑道：“门庭若市啊。”慕容轩笑道：“我这市是菜市，部长那儿的市才叫牛市。”

程卫东虽然也是常委，但常委是不能拿来当称呼的，私下里，慕容轩还是习惯称呼部长。其实就程卫东来说，他也觉得部长比常委实在，特别是组织部长。

“你当我是卖肉的啊。”程卫东呵呵笑着，顺手拿起慕容轩书架上一本书，是常务副省长张伟不久前出的一本理论专著。张伟是个才子，工作之余，喜欢舞文弄墨。程卫东翻了几页，放下，目光盯住那尊弥勒佛。

慕容轩注意到了程卫东的目光，笑着道：“部长不会对这玩意儿感兴趣吧？”程卫东摆摆手，“我是外行，不懂的，听人们说秘书长有件宝贝，一直想看看，可每次来都给忘了。”

“那就证明它不是宝贝。”

“就算它不是宝贝，搁在秘书长这里，也是宝贝了。”

两人说笑着，坐回到沙发上。慕容轩知道程卫东有事，没事不会瞎转到他这里，就问：“部长有何指示？”

“哪敢指示你，想你了，过来看看。”

“好啊，我就怕没人惦记着，你组织部长一想我，我就要升官了。”慕容轩起身，为程卫东泡茶。程卫东说：“还升啊，再升，我可就不敢想了。”

“升不升还不你嘴里一句话，你说升，咱就是豁出命来也得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