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轩这一次没乘电梯,他习惯性地走了楼梯。副书记陈东可办公室是在十楼,慕容轩想让陈东可副书记再为文件把把关,虽说这是政府的事,但也是岭南省的事。陈东可书记本身就是秘书出身,他对省委、政府两边的文件和材料要求很严,经常亲自动手,为文件润色和把关。慕容轩敲门进去时,陈东可书记正在发短信,看到慕容轩,把写了一半的短信废了,手机合上,问:“秘书长有事?”
慕容轩就把自己来的意思说了,双手顺势将文件呈给陈东可。陈东可说:“行啊慕容,两边的心你都操到了。”
慕容轩客气了一下,道:“田光让我把把关,我哪有那个水平,就想请陈书记过过目,毕竟这事是常委会上定的,马虎不得。”
陈东可嘴里说着好的,好的,接过文件,放桌子边,眼睛却盯在慕容轩脸上,他的目光有些怪味,慕容轩被他看得很不自在。
这中间慕容轩就看到一样东西,一个刚刚打开的手机包装盒,苹果牌的。慕容轩猛就联想到前面电梯里看到的魏子山,魏子山的妻子在电信部门工作,担任市场推广部的副总经理。慕容轩下意识地瞅了一眼桌上的手机,是部新的,三星,高端产品,价格应该在一万以上。
陈东可注意到了慕容轩的目光,并没回避,而是意味深长地又盯了他几秒钟,道:“慕容啊,最近怎么气色不好,可别太累了,注意身体。”
慕容轩的脸就阴了,陈东可这句话,还有说话时的表情,让他忽就意识到什么,他硬挤出一丝笑:“最近身体是不大对劲,陈书记您先看,我就不打扰了。”
陈东可也不挽留,只道:“慕容,别把自己累着了,工作要大家干,我看你下面那些人闲的,就你一人在忙。文件我马上看,过会你让小吴来拿。”
慕容轩又说了句:“谢谢,辛苦书记了。”然后就告辞出来。
慕容轩再次回到办公室,感觉就跟前面完全不同,前面从李静宜书记那儿回来,他是怕,是怵,是被一股莫名的不祥笼罩。这次,心里就怪怪的,好像生出一些不该生出的东西。
慕容轩自信,他脸上是绝无半点不好气色的,不管多大风浪,他心里都装得下,也必须装下,不会也不能挂到脸上。官场风雨二十多年,他也算是久经考验了的干部,要不然,别人不会送他年轻的“羊城官场教父”这个雅号。
慕容轩明白,陈东可这样说,是故意,带着挖苦的意味,这就是人跟人的不同。
岭南班子中,要说慕容轩树了敌,那也只能是陈东可书记,这跟他无关。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结局一开始就摆在了那里,由不得你选择。正职跟副职是天生的对手,这在官场已成铁的定律。
你一心一意跟着正职,副职眼里,自然就成了敌人。他们是拿你当“帮凶”的,而不是别人眼里神圣的“幕僚”。你尽管对他们也毕恭毕敬,从不抱什么阴暗的目的,但仍不能阻挡他们把你划到敌对的那一面去。
慕容轩已习惯了这种划分,事实上你想做所有人的朋友,那是一种不可能,他也不会傻到放弃跟正职的良好关系,而刻意去跟副职套近乎。谁能舍本求末呢?
慕容轩不明白的是,陈东可从哪得知的消息,没有消息,陈东可不会把幸灾乐祸写在脸上,他也是一个有心计的人,明里暗里,总在做着手脚,李静宜曾形象地讽刺过他,说陈东可像一只跳蚤,就怕同仁不出事,同仁出事,他比自己升官还高兴,忍不住就要跳起来。
慕容轩脑子里反复闪现着陈东可刚才说话时的表情,闪着闪着,忽然明白了。张峰,一定是张峰跟陈东可说了什么,陈东可后面那句话,明显是替副秘书长张峰说的。
张峰是陈东可书记的专职副秘书长,上届就是,他跟陈东可的关系,众人皆知。最近张峰突然表现得跟慕容轩不太配合,时不时地还要闹闹情绪,故意给慕容轩制造点麻烦。
所有这一切,都跟来自沿江的检举信有关。
也许,他又要面临一次人生大风暴了。
晚上十点,沿江市委副书记吴金学来了。慕容轩下午有应酬,中央文明办来了几个人,调研岭南精神文明建设工作。本来由省委常委、宣传部万峰部长陪就行了,临吃饭前,万峰部长的秘书给李洪彬打电话,让李洪彬请示一下慕容轩,能不能一同陪陪中央来的领导?
按常规,这种电话是不能打的,中央来检查团,省上由谁汇报工作,由谁陪同参观,都是事先定好的,包括一日三餐,具体由哪些人陪同吃饭,在哪里吃,吃的规格与档次等,都有规矩。
但万峰部长让秘书打了,就证明他想让慕容轩也去。
慕容轩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人家好心请你,不能不赏脸,况且,万峰部长是京派干部,以前在团中央工作。对京派干部,慕容轩向来是尊重而又敬畏的,他跟万峰部长虽然都是省委常委,但人家排名在前,某种意义上,他这个常委是为万峰部长们这些常委服务的。
下午的招待宴安排在后海山庄十二号小楼,级别很高,菜的档次是按接待正部级领导的标准定的,酒是茅台特供酒,烟是岭南地产烟中档次最高的“岭南”至尊,一条五千多哩。
可惜文明办的领导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也就少了敬酒的麻烦。
吃饭多了,你才发现,敬酒是件很麻烦的事,有时候客人未必想喝,但只要酒摆在那里,你就得敬,敬来敬去,不想喝的人也给喝多了。
有时客人想喝,而你又实在喝不下,你还得豁出命来喝。这还算是好,伤胃不伤工作。要是敬酒过程中弄不好出个啥疏漏,哪怕是极细微的,那也会伤及到整个工作,有时还会连累你个人的前程。慕容轩吃过这方面的亏。
他在沿江当市长时,就因敬酒过程中不慎把酒杯打翻了,酒溅到了副省长衣服上,副省长当时没说什么,很热情地跟他碰了杯,但是不久之后,他便听说副省长对他有了意见,意思是他高大自狂,缺乏谦虚精神,那年的考评有两项工作沿江在全省垫了底,两项都是这位副省长分管的。
慕容轩从市政府挪到市委的时间,也因此延长了差不多半年。半年多时间,对一般人兴许不算什么,但对官员来说,却是致命的,因为你的黄金档期就那么几年,错过一次机会,有时一生就没了。
调研组组长是zhongxuan部一位巡视员,副部级,此人不爱说话,他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说,饭吃得就有些闷。
万峰部长倒是想搞活一下气氛,几次提议开瓶红酒,助助兴,那位顽固的老头就是不表态,害得他下面一位司长直冲万峰部长和慕容轩吐舌头。
老头很快吃完走了,那位司长不想散去,万峰部长给慕容轩使个眼色,他陪老头回了宾馆,让慕容轩留下继续陪其他同志,这时候气氛才活跃起来,但酒终还是没喝,司长胆子再大,也不敢犯这个戒,不过段子倒是讲了一大桌。
慕容轩没想到,表面斯文说话文绉绉的司长讲起段子来,却是既经典又好笑,慕容轩敢拜下风。后来他才得知,司长原来是位诗人,为了仕途,忍痛把诗割舍了,大约是激情没处施展,只好发挥在段子上。
陪完客人,打算回家时,万峰部长说了一句让慕容轩感动的话:“谢谢你啊秘书长,我最近肝脏不好,一滴酒都不能沾,真怕他们拿酒对付我,你一来,我就彻底放心了。”
慕容轩本来想说肝脏不好就抓紧去医院,耽搁不得的,话一出口却成了:“都说我们**,哪知道我们的苦啊,行,以后你那边有应酬,只管吭声,我这百八十斤,还抗得住。”
领导们最忌讳的就是医院两个字,慕容轩差点又犯下大错。
吴金学说,他是下班后才从沿江出发,有人盯得紧,他不想让别人知道。
慕容轩眉头皱了皱,说:“有那个必要么,你是党的书记,不是交通员。”
吴金学说:“这我知道,但眼下情况不一样,还是谨慎点好。”慕容轩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他期望的吴金学不是这样,以前的吴金学也不是这样,怎么?
吴金学并没在意慕容轩的表情,还以为慕容轩是为检举信的事犯愁,理了理思路,说:“目前怀况看,他们还是想为民工事件翻案,特别是张春平,嚷嚷得最厉害。”张春平是原沿江市委副书记,跟慕容轩搭过班子。慕容轩担任沿江市委书记后,张春平去了人大,两人的矛盾自此公开。
但凡人一到了人大政协,顾虑和禁忌就少了,做什么事就都放开了,反正到了最后一班,也没必要再夹着尾巴,心中有什么不平,就想吐出来。
张春平当副书记时,跟市长慕容轩闹过不少别扭,特别是几个下属的安排上,慕容轩挡过张春平的道,这让张春平怀恨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