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玉喆说,我从来没有那么爱过一个人。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觉得我人生之前的二十多年都白活了。我想把我的一切都给她,就算是命都可以给她。

亚飞冷冷地插话说,你这只是感动了你自己。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是这样的,在幻想中自我感动。啊,我是一个多么善良的人啊!啊,我是一个多么伟大的人啊!只要我爱上一个人,就能够为她奉献一切。我多棒啊,我都要爱上我自己了!

亚飞的话让赵玉喆愣了一下。他并没有反驳。

他说,我以前想过,我这辈子都不要结婚。为什么要结婚呢?硬把两个人捆在一起,多无聊啊?人活着,开心就好了,今天我和这个人在一起开心了,就和她在一起。明天和别人在一起开心,那就和别人在一起就好了。可她是不一样的,不,是我以为她是跟别人不一样的。所以认识她的第一天,我就想和她在一起一辈子。

他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前几天,有人找我写一首歌,给的报酬很丰厚,我写了,我自己很喜欢,给她听,她也说好。可是约歌的人不满意啊,他让我改,我很生气,我说,你爱要不要,老子不伺候!但是她却跟我说,既然是人家要的曲子,人家又肯出那么多钱,那就改一改,又不是多难的事情。就是那一刻,我突然发现,她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女人,她跟别人其实没什么两样。

他说,你说得对,其实我只是感动了我自己。我以为我可以把命都给她,却只因为一首歌,我突然觉得,其实我根本就不爱她。那一刻我觉得我自己很可笑。

师小海听柳承西说过,当初赵玉喆和他的姑娘一见钟情,是因为他爱上了姑娘作画的才华,而姑娘爱上了他音乐的才华。这是他们感情的根基,非常伟大,但也非常脆弱,这个根基稍稍一被动摇,他们就迅速地开始怀疑这场爱情到底存在还是不存在了,进而还对自身产生了怀疑。

赵玉喆说,所以啊,我觉得自己特别混蛋。你们说,爱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

师小海说:“爱情是什么?每个人的爱情观是不一样的,这个我没有办法给你答案。但或者我们可以告诉你婚姻是什么。亚飞?”

学术和理论上的问题,是亚飞更擅长的领域。师小海把目光投向亚飞,示意她解释一下。

于是亚飞说:“婚姻是什么?婚姻跟爱情无关,婚姻只不过是一种契约罢了。是关于财产重分配和共同抚养子嗣的契约。在狩猎采集时代,人类没有婚姻,也没有财富,树上的野果和林子里的野兽不属于任何人,任何人都能够自行觅食,生下的孩子女性及其亲属抚养长大。到了农耕时代,人类有了私有制的土地,有了可以储存的粮食,也就有了财富。为了能让自己的基因得到最大化的繁衍,人们本能地想要将财富交给自己的子嗣,这才对配偶的忠诚度有了要求,于是也就有了婚姻——女性保证剩下的孩子是男性的,而男性则保证将财产留给这名女性生的孩子。”

她说了一大堆,最后冰冷地总结:“婚姻的本质,是经济分配和抚养子嗣。”

赵玉喆都听愣了。他一个搞艺术的人,对于他来说,爱情就是艺术,是激情,是欲望。结果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竟然对他说了一大串对于他而言简直是另一个次元的东西。

师小海说:“你听到了吧。虽然听起来很无情,但是这很科学。婚姻的本质是责任,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之所以把婚姻视为爱情的最高形式,因为结婚意味着我愿意为你承担更多责任。而你,之所以让你误会婚姻是爱情的最华丽的表达形式,只是因为婚姻附带的仪式感罢了。”

赵玉喆目瞪口呆:“仪、仪式感?”

“是的,仪式感。所以如果下一次,你再遇到一个人,你想对她表达你最大的爱意,我建议你可以把你所有的财产送给她——这样听起来好像不够浪漫。那你可以把你所有的钱兑换成金条,一根一根砸碎她家的玻璃窗丢进去,然后再放个七天七夜的鞭炮,这比结婚更有仪式感,也更华丽。你还不用为了婚姻这个契约负任何责任,没有后顾之忧,这个主意不错吧?”

赵玉喆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他低着头,仿佛在思考师小海所说的话的可行性,又仿佛在思考师小海话中的漏洞以便予以抨击。

他进门之后,肩膀一直是弓着的,此时此刻,双肩才终于松懈下来。他往沙发上重重一躺,翘起二郎腿,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说,介意我抽根烟吗?

师小海说,介意。

他耸耸肩,把烟盒放回口袋里。

赵玉喆一向有种玩世不恭的气质,刚才他颓着,所以这股气质并未有显出来。此刻他已放松,手脚舒展,随便摆个姿势都像个混不吝的纨绔子弟。他说:“俗啊,真他妈太俗了!金条这种东西,一点都不适合我。要是再有下一次,我就给她写歌,每天写一首,刻在木板上,拿去砸她的玻璃!”

想了一会儿,被自己想象出的画面逗笑了,又开始长吁短叹:“我还是觉得,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这话一点都没说错!责任就是俗,金钱就是俗!生孩子就更俗啦,真生个孩子,万一像我,还不得把我自己给气死啊?算了吧,我这辈子就老老实实当个混蛋,别去祸害别人了!”

师小海摊了摊手,表示这是他自己的自由。生活本身没有对错之分。

赵玉喆酒已经醒了,吊起一边嘴角,似笑非笑,饶有兴致的上下打量着师小海。他说:“我以前一直在想,小西会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你可真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哎,我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师小海一笑置之,不回应他的八卦。

天色已经很晚了,赵玉喆也不便再打扰,于是他道了谢,潇潇洒洒的走了。

赵玉喆离开以后,师小海和亚飞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倒是路秋天一直一副愁眉苦脸、心事重重的样子。

师小海收拾完,见路秋天的东西还摊了一桌,问道:“你不走?”

路秋天这才犹犹豫豫地开口。她说,婚姻真的就只是财产和孩子吗?

刚才师小海和亚飞的一段话,把赵玉喆给狠狠震了一下。但其实赵玉喆浪荡了这么多年,他不是不明白道理,他只是不想去明白而已。他这么些年不结婚也不找个人定下来,那是他自己知道自己承担不起那个责任,他骨子里反而是理性的。只不过最近一时被激情冲昏头脑,就把以前的理性都给抛却脑后了。

然而真正被洗刷了价值观的人,反而是路秋天。

路秋天年纪还小,其实她并没到考虑婚姻大事的时候。别说结婚了,她现在其实连个男朋友都还没着落。她对婚姻一向充满了美好的憧憬和幻想。婚姻是什么?就是爱情啊!是纯纯粹粹的爱情,是不能掺和任何杂质的!

这种憧憬让她无法接受亚飞和师小海说的话。可是路秋天自己年轻、单纯,她还没有形成一套自我构建的、能够自圆其说的价值观,所以她特别容易受到外界的影响。这点她又和赵玉喆不一样。像赵玉喆这样的人,就算他看起来有多混不吝,但他有他自己的根基,于是别人的话能给他提供一个新的思考方向,也只是一个思考方向而已。而对于路秋天,别人的说法一旦和她自己的观点不一样了,而且别人说的还有点道理,她就开始挣扎动摇,自己的整个世界观的根基都不稳了。

亚飞本来想继续说点长篇大论,却被师小海给制止了。

师小海问路秋天:“你自己觉得是怎么样的呢?”

和路秋天相处至今,师小海对路秋天的脆弱已经有所了解。她和亚飞这样的人交流,大家可以毫无顾忌地阐述自己对事物的看法,如果观点不同,可以求同存异,可以互相吸收。但是这一套对于路秋天却未必行得通。自从师小海知道路秋天在看《恋爱宝典》并且真的将其奉为行动手册,她就明白,路秋天太容易受被人影响了,倘若真要为了她好,或许不应该给她灌输太多东西,而是让她学会自己思考。

面对师小海的发问,路秋天用力咬了咬嘴唇。她有点生气,虽然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她到底在气什么。她气鼓鼓地说:“反正,我觉得婚姻不是你们说的那个样子的!结婚就是为了爱啊,没有爱为什么要结婚呢?有爱情的话,钱根本就不重要!再说了,现在不是也有很多丁克族嘛!结婚怎么可以就是为了生孩子呢?”

师小海正打算肯定她说的话,却不料一旁的亚飞比她更快地开口了。

“别这么天真。”亚飞的语气很冲,语带讥讽,“复制基因是人类,是所有生物的本能,所谓的爱情,也都只是傻子们为了满足这个本能幻想出来的借口而已!”

路秋天惊呆了,就连师小海也震惊了,不可思议地看着亚飞。

亚飞向来冷静理智至极,她的体内仿佛有一套设计精密的程序,她永远按照这套程序有条不紊地运行。她看过很多书,她学过很多知识,她可以说出很多大道理,但她向来不屑与人争论,别人要听,她就说。别人不要听,她就不说。她向来是不屑与人争论的。

这是师小海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看到她竟然也会带着强烈的情绪,试图强迫别人接受她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