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小海示意邵金枝继续往下说。
“后来我发现他竟然和他们班上的一个女生在写信。他才初中啊,竟然就敢早恋!他成绩下滑,都是那个女孩子害的!”
屋外,邵小南坐在沙发上。史丽华从屋里拿了点心出来给他吃,他不吃;史丽华让他看会儿电视,他也不想看;史丽华让他看会儿书,于是他拿了一本杂志,目光定定地注视着书本,然而很久也没有翻过一页。
师小海和邵金枝两人在屋中谈话,门虚掩着,外面的人能将她们的谈话隐隐约约收入耳中。邵小南隐藏在书后的脸上的表情不断变化,好几次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还是隐忍沉默。直到听到“早恋”两个字,他终于忍无可忍,蓦地站了起来!
一旁的史丽华赶紧压住他的手背,想叫他别冲动,却已经来不及了。
邵小南冲到师小海的房间门口,推开房门,恶狠狠地吼道:“我没有早恋!!”
正黯然神伤的邵金枝被突然闯进来的吓了一大跳,随即用更高的分贝吼了回去:“你还敢吼我?!你没有早恋,是因为我发现得早!你不喜欢她你跟她写什么信?!那个小姑娘还在信里写什么‘最喜欢看你坐在窗边,阳光洒在你身上,你的目光落在书上’,要死了,你们才几岁啊?!我都不知道她的父母怎么教育她的!”
邵小南的胸口剧烈起伏着。这是他今天晚上最激动的时候了,他的眼眶都红了,目光恶狠狠滴盯着自己的母亲,一字一顿:“我们只是好朋友!”
十四五岁的少年青春懵懂,开始渐渐地对异性生出了不一样的情愫。那一定是吸引,未必是爱情——或者非要将它描述成爱情也未必不可。人在每一个年龄段对爱情的定义都是不同的,青春少年或许会因为对方在体育课后递给自己一瓶饮料就觉得自己喜欢上了对方,或许会因为一次目光的交汇就怦然心动。
心动之后呢?孩子们也会暧昧,会成为彼此特殊的好友,甚至也会学着像成年人那样,将对方称为自己的男/女朋友。他们或许会一起上下学,或许会交换日记和信件,或许会一起写作业背单词。
早恋不早恋其实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样的情愫是的的确确存在着的。它绝对不是什么洪水猛兽,若当真对孩子的成长有害,有害的也不是那情愫本身,而是处理的方式。有些人成年之后回忆往昔,那段青葱岁月会是人生最美好最宝贵的财富;有些人则会因为自己的不懂事和家长老师的错误干预,在这段情窦初开的年纪就遭受重创,长大之后再也不会正确地处理面对感情问题,甚至对自我的认知都产生了毁灭性的影响,从此自信心缺失。
师小海起身,拍了拍邵小南的肩膀:“你先出去。”
邵小南看着她。
师小海很轻很轻地在他耳边,用邵金枝听不到的声音问道:“你愿意相信我吗?”
邵小南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了。
半分钟后,邵小南终于转身出去了。师小海再一次把房门虚掩上。
她坐回椅子上,问道:“你当时做了什么?”
邵金枝冷哼一声:“我给那女孩子写的信交给她的家长了,让他们管好自己的女儿!”
师小海只是提问,始终不予以点评。她手里拿着一本本子和一支笔,邵金枝说一段,她就会在本子上写上几笔。当邵金枝说完了这一段话时,她的笔尖在本子上停住了。
她想起刚才邵小南冲进来时,少年那双通红的眼睛,以及那紧绷的近乎崩溃的表情。当时她以为那样的表情是因为愤怒,可现在想来,却竟是无助。让人心疼的无助。她又想起几小时前在地下车库里那个躲在黑暗中偷偷吸烟的邵小南。如今她和邵金枝的对话,仿佛一幅绣图,一针一线,每一条线都变成一幕场景从她眼前闪过,让她能看到她不在的这几年里,邵小南是如何从一个伶俐乖巧的孩子变成现在这副阴郁叛逆的模样。
邵金枝凑过来,好奇地问道:“小海,你在写什么?”
师小海避而不谈,继续问道:“你们今天为什么争吵?”
邵金枝默了一默,又红了眼眶,愤然道:“他的身上有烟味!他不知道跟哪里的小流氓学的,竟然学会了抽香烟!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真是要把我逼疯了!”
师小海让她说出他们母子之间的点滴矛盾,这让邵金枝找到了一个发泄的途径。接下来即使师小海不再引导,她也打开了话匣子,不停地抱怨诉苦起来。
“当初我跟那个男人离婚的时候,我本来可以再找,因为他,这么多年,我一个人咬着牙过下来了;我为了他,把以前的工作都辞了,换了一份清闲的工作,没有前途,但是有时间照顾他;我一个女人带着小孩生活,被人指指点点地说闲话,没有靠山,什么都没有,我咬着牙挺下来,就是为了他好,为了他将来能有出息……”
房间外的邵小南又回到了沙发上,默默地听着房间里传来的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他每听见母亲说一句,他的拳头就捏紧一分。直捏到骨节发白。但他没有再发作了,沉默地压抑着,神色麻木。习以为常。
邵金枝红了眼睛,语带哭腔:“我为他付出了我的整个青春,我也不图他将来回报我什么,我都是为了他好,为什么,为什么他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变成现在这样……”
师小海断断续续地在本子上写着。终于,她放下笔,给邵金枝递去了一张纸巾。邵金枝接过纸巾,正要道谢,却听师小海终于开口了。
“邵阿姨……”她轻声地问道,“你恨邵小南吗?”
邵金枝脸上的表情上一刻还是悲伤沉郁,令人不免为之心疼。可在听到师小海的问题之后,她的表情刹那间僵住,猛地瞪大了眼睛,接纸巾的手僵在半空中,惊恐地看着师小海。
她就这样惊恐着,时间仿佛凝滞,好几秒的时间里,她没有开口说话,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师小海注视着她的双眼,将她的神色变幻尽收眼底。随后她垂下眼,心中了然,靠回椅背上。
她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过,说做母亲的人,有时候会在心里暗暗恨着自己的长子。因为她在自己最美好的年纪产子,刚刚绽放的精彩人生就此戛然而止,从此她不得不围着那个孩子团团转,被孩子掠夺了自己的青春。等到幼子出生,她已经习惯了做母亲的身份,于是就会更加宠爱幼子。所以在从前多子的家庭之中,常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长子动辄得咎,不受母亲的宠爱。而幼子却被母亲捧在掌心里疼爱。
师小海没有做过母亲,也很难设身处地地去体会一个做母亲的人的心情。当她第一次看到这段描述的时候,她是震惊的。似乎全世界的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做母亲的应该爱自己的孩子,而且应当是奋不顾身地爱,母爱就应该那么伟大,伟大到必须燃尽自我,若有一丁点的保留,就会被视为自私。
也许只过了几秒钟的时间,也许已经漫长到过了几个小时,邵金枝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用一种不可思议地,却毫无自信的语气开了口:“我恨他?怎么可能呢……”
她又一次停顿了几秒,眼眶中豆大的泪水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她的尖刻和犀利突然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的尽是脆弱。
她流着泪,泪水一颗一颗往下砸。她重复着,不知道是说给师小海听,还是说给自己听的:“我爱他……我爱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