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萨镇定且熟练的指挥无疑给已经开始陷入混乱的奥斯库特守军带来了极大的激励效果,假如没有王者的祝福在他们内心深处、并阻止他们忠诚于其他人的话,这种激励本来应该更大一些。
特萨清楚如何有效地打击木偶们,木偶们单个不算强大,只要能够有效地利用大型魔法,即使不能飞快地减少数量,起码拖延行动速度、阻止他们大规模爬上岸,还是不算困难的。
尽管如此,情况也不算乐观。没有配合过的军队,不一样的训练方式,还有之前堆积下来的疲惫和恐慌,时不时因为前方抵抗的黑骑士们的后退而引发的混乱,特萨很快就明白了,为什么从爱丝忒拉的进攻到现在才过去了不到十个小时,而魔法力与崔西相当的殿前魔法师——乔·蒙蒂斯看起来就已经彻底透支了魔法力。
这种消耗实在是太可观了。
站在临近海边的地方,特萨远远地看得到海面上漂浮着的巨大骨龙。
特萨见过一次那一只骨龙,在死灵法师学院日蚀仪式那一天,刚刚占据了伊丹身体的爱丝忒拉骑着这条骨龙离开了奥斯库特。那个时候特萨坐在漆黑的练习室里,置身事外地看着这一切,总觉得一切距离身为一个平民的她而言那么遥远。
那时候的自己觉得没想过这一天。特萨挥动魔法杖,砸下一片星火,默默地估算着自己还能撑多久。兰斯洛特带着焦虑的急促呼吸声从耳坠里传来,他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了,大概是怕说话会让特萨分心。
早知道在亡者森林的时候,就应该跟修拉学一些精神类的魔法,这样的话能够在这种情况下轻松很多。特萨远远地看着远处靠着精神操纵着木偶们的爱丝忒拉,这么想着。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爱丝忒拉依然是一位雅维里,所以她没法儿进入奥斯库特。
真是前所未有地庆幸自己没有接受黑龙萨克森的姓氏。
“特萨,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真的愿意为我们而战?”乔看着特萨稍微停下来让魔法师们重新整合魔法力,他抬头问道,“女皇这么告诉我的时候,我想以为你一定是假装帮助我们、临时倒戈一击的。这毕竟是南陆和北陆的混战期,为什么要帮助南陆的我们?”
“假如是南北大陆的战争,我不可能会站在南陆这一边的。”特萨喘了口气,再度举起魔法杖,“但是这不是南陆与北陆人类之间的战争,这是一场对人类单方面的屠杀。老师,爱丝忒拉是想要所有人都去死,不管你是女皇的拥护者,还是议会的追随者。”
“你甚至不是个人类!”乔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随即自己顿住了。
大概是没想到,自己在对方心中居然是这个定位,特萨有那么一秒顿住了。已经太久没有人和她说起过,以至于她自己都快要忘记了,她是亡灵之子了。
我是亡灵之子。
我只是不想改变这个世界的秩序,我想要这个世界的亡灵得到应有的宁静,想要还活着的人类能够有机会享受有限的生命直到耗尽的一天。
仅此而已。
“我确实是亡灵之子。”特萨笑了起来,并没有继续说下去,然而乔再张了张嘴,到底是并没有再问。
魔法师们的魔法力开始濒近极限,史蒂芬带着席恩布置在奥斯库特的人手赶到,接替了他们的位置。即便如此,整个溃败的进程也仅仅是被拖慢了不到两个小时。前面的黑骑士们已经开始溃散,不少召唤师甚至已经失去了忠仆,魔法师们正在耗尽最后魔法力。
特萨察觉到自己魔法力的透支,还有在长时间明知自己迟早会退败的心理压力下,精神上的疲惫和压力也很可怕。
就这么没有目的地支持下去,根本不知道要撑到什么时候,甚至于没有一个“撑到三天”的承诺,特萨已经开始有些恍惚的脑海里地这么想着,未来在她心中如同夜色一样漆黑,丝毫看不到胜利的曙光。
或许这就是最后一次挥动魔法杖,几乎每一次,她都在这么觉得,等待着自己什么时候彻底耗尽魔法力,就倒下,然后被爱丝忒拉的木偶们碾过,再也不会爬起来。
然而她一直都没有倒下。
因为精神的极度虚弱,她甚至没有注意到,一直有恶魔的气息,从不知名的地方渗透出来,然后慢慢变成温和的力量,无声无息地保护着她的精神和灵魂,支撑着她,继续挥动着魔法杖。
毫无征兆地,木偶们骤然间倒下了一大片。
在看到这一幕的第一个瞬间,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只是因为濒临极限,而看见了胜利的幻觉。
然而下一刻,他们看到一片令人恐惧的闪电,从海面上袭来。载着爱丝忒拉的骨龙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惨叫,随即带着爱丝忒拉瞬间窜向了亡者森林的方向。
他们看到一双巨大的翅膀出现在视野中,还有乘在那之上的黑袍的男人。
闪电在他们背后肆虐着,而在他面前,那些木偶们甚至没有受到攻击的迹象,就倒了下去。
对在场的大多数人而言,在那个男人从那只召唤生物身上跳下来的一瞬间,远胜过活下来的喜悦的、不知名的恐惧瞬间就压垮了本就已经濒临极限的神经。在场所有单人当中,或许只有特萨,在那一瞬间精神猛地为之一振——
那是修拉和阿尔弗雷德,他们终于赶到了。
不过也只有一瞬间。随着契约的达成,那什再也无法输送恶魔气息过来,失去了最后支撑的特萨几乎在下一刻就晕了过去。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刹那,特萨察觉到那种令人安心的温暖。
“特萨!”察觉到另一端诡异的寂静,兰斯洛特几乎是尖锐到令人恐惧的声音从耳坠中传来,“特萨!你怎么样!”
修拉把特萨抱了起来,仔细确认过她只是力竭之后,才低声回答道:“她晕过去了,不过暂时没事。”
兰斯洛特几乎觉得自己的心脏在刚才那段寂静中彻底停止了,直到修拉的声音传来,他的心脏才剧烈地跳动了几下,猛地喘过一口气来:“修拉!带她离开奥斯库特!即使你能够打败爱丝忒拉的木偶,现在留在奥斯库特也很危险。”
修拉似乎并没有在听,再安静了一会儿,才低声吩咐了一句:“阿尔,去解决掉那些剩下的。”
他身边绝大多数人都已经昏迷了,修拉抱着特萨,向着与阿尔相反的方向走去:“兰斯洛特,在此之前,我有些事情要去解决。”
“修拉!不管是什么事情,你都可以等我解开王者的祝福、席恩的军队占领了奥斯库特再去解决!”兰斯洛特完全不能理解修拉的想法,迫切地劝说道,“修拉,除非现在立刻有卡佩家族的血脉来否定这个诅咒,否则根本没法儿保证你们能够……”
兰斯洛特的话骤然间顿住了,因为他听到了,在通讯的另一端,那个男人对着其他人的一句称呼。
“我最亲爱的姐姐,卡特琳娜。”修拉双手抱着昏迷的特萨,落到了宫殿最上方正对着战场的高台之上,声音飘忽得似乎像是在做梦。
他身上的气势实在太过于骇人,以至于这一路甚至都没有任何守卫敢于阻拦他。
或许也是因为他与女皇几乎相同的银色长发,和淡金色的眼睛,让他们不敢阻止。
卡特琳娜在看到修拉以这副相貌出现的一瞬间,眼睛顿时亮了,她拖着厚重的裙子猛地上前一步去抓修拉的手,却被修拉躲开了。
“嘉文!”卡特琳娜盯着修拉脸上淡漠的表情的猛地叫了起来。
她突然理解了,修拉不是回来帮助她的。在这一刻,像是要失去什么的惶恐像是一把尖刀一样毫无征兆地刺进了卡特琳娜的心脏里,一向从容不迫的女皇或许是第一次露出了恐惧的表情:“嘉文!我是卡特琳娜!我是你的姐姐!你为什么用那种表情看着我?你一直都是我最在乎的人,嘉文,你是我最爱的弟弟,你难道不相信我么?”
“我过来,只是想最后,再叫你一声罢了。”修拉抿了抿嘴唇,回头看了看远处上烧成一片的木偶与昏迷了一地的法师们,“女皇陛下,我为你守住了你的土地和皇位,我不欠你什么了。”
卡特琳娜的瞳孔骤然间紧缩了,比那句“我不欠你什么了”,更加让她难过、几乎如同一柄冰剑刺穿了她的胸口的,是那句无比生疏的“女皇陛下”。
“嘉文!别那么看着我!你相信我,你一直是我在这世上最爱的人!你一直是!”
“已经不是了。”修拉在卡特琳娜即将走过来抱住他的时候退了两步,稍微偏开头去,“那个爱我的姐姐卡特琳娜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她被仇恨和成为真正的王者的*杀死了。女皇陛下,我的姐姐知道我最在乎特萨,不会挟着曾经的关心,逼她去前线。我的姐姐,知道她死了我会痛苦到无法活下去,所以不会让我痛苦。女皇陛下,请不要说你爱我,你爱着的,是你的位置,尊荣,土地,或许也有人民,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曾有人说过,卡佩家族的美貌里面,最残缺的一点就是眼睛的颜色,淡金这个颜色实在是太冷漠了。
直到这一刻,卡特琳娜才发觉,修拉那双淡金色的瞳孔里面,流淌着与其他卡佩家族的人一样的冷漠,或许这份冷漠一直都在,只是第一次从这双瞳孔中流了出来,流向他曾经以为是他唯一亲人的女人。
“我不会再为你做任何事了,女皇陛下,倘若你没有被蒙蔽的话,本该知道的,我原本倾尽一切也想要为你免除的命运。”他这么说着,“在今日之后,你会高居王座,你会有一个身份尊贵但是性格懦弱的丈夫,你会有孩子,可是你所有的孩子都会在出生的那一天被杀死。而从乞丐群里抱来的孩子会被送入皇宫。
女皇陛下,你将是最后一个站在这皇宫之中的卡佩家族的血脉,从此之后,这个王座,遇卡佩家族再无关系。”
“嘉文!”
他再退了一步,到了城墙的边上,看着那个美丽而高贵的女子流着眼泪绝望地尖叫,然后突然放缓了语调,温柔地说道:
“我亲爱的的卡特琳娜,我最后作为你的弟弟嘉文·卡佩,在这里祝福我的长姐的土地与人民世代安好,我的长姐能长久地坐在那个独一无二的尊贵的位置上,享受着这个世界上最荣耀的时光,直到她漫长生命的尽头。”
“嘉文!”卡特琳娜扑到高台边上,看着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亲人从容地一跃而下,也终于离开了自己。
从这一天起,如同她的弟弟所祝福的,她会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尊贵的人,再也没有人真心对待她,再也不会有一个亲人。
直到她生命的尽头,在那漫长的时间里,来品尝,比起以前更加深重的孤独。
她蜷缩在只属于自己的华美宫殿之上,对着宫殿之下的一片废墟与尸体,捂着脸失声痛哭。
而后,她听到在远处,有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带着坚不可摧的力量宣布:“我以卡佩家族的血脉,否定这个诅咒,否定王者的祝福,否定卡佩家族、作为王族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