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来得比想象中要迟很多。

兰斯洛特很确定自己脊椎骨已经断了,这不过是因为这个角度刚好卡住,所以他才能继续维持这个拱形。剧烈到连“死神之子”也不能忍受的疼痛来得很慢,消退得却很快,他知道那不是因为伤口不够严重已经愈合,只是因为极度的寒冷麻痹了神经。

他用最后的力气努力保持着这个姿势,因为这样死后冻僵的尸体还能在不知道多厚的积雪之下继续为特萨撑出一块空间,保有最后的生存空间和氧气,本来就因为雪中行走而消耗了不少的力量还在继续流逝,困倦感不断袭来,他努力睁大眼睛,却无法在这一片漆黑的雪层之下,看清怀中女孩的脸。

肺脏大概是受了不轻的伤,喘气也开始变得艰难了,他感觉到怀里的女孩还在试图给他治疗,忍不住笑了笑:“特……萨……”

“我在,你别说话,我马上……”

“特萨……相信我……这不是席恩的人……我们大哥不可能会做这种事……”

在他说完“大哥”这个单词的瞬间,果然,特萨因为太过震惊而停止了手里的魔法。

兰斯洛特感觉到生命力在不断流逝,勉强拖着破损的肺部继续说道:“……咳咳……特萨……我以前的名字……是雷伊……我收到过母亲的信……说她把这个名字给了修拉……”

特萨的身体僵硬,好一会儿才回过神,立刻继续之前被打断的治疗魔法。这一个魔法正好施在肺部,虽然暂时缓解了呼吸的困难,不过复苏的肺部却对寒冷空气带来的刺激和疼痛更加敏感。

“我……亲爱的妹妹……你能不能……抱抱我……”兰斯洛特湛蓝的瞳孔已经开始涣散,感觉到那温暖的手臂环住自己的腰际的瞬间,他冻僵的脸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来,“特萨……我记得你在找你的父亲……我不知道你的父亲是谁……因为母亲她……咳咳……母亲她只告诉我她又怀孕的事情……盖伦说……你是人类和亡灵的混血……所以……咳咳咳……”

一口鲜血洒到特萨脸上,特萨甚至顾不上细想这句话里的内容,她大脑中只留下一个疯狂运转的念头:绝对不能让他死。

“特萨……母亲给你的信上……让你去找的哥哥……是我,我不知道特维尔是谁……为什么要冒充我……你……多小心……咳咳……席恩嘴上……很凶……但是……他会帮你……你去找他……”撑着最后的神智,他终于把自己一直以来想嘱托的事情努力地说完了,黑暗笼罩而下,在一片昏暗中,他意识恍惚地喃喃低语:“没能立刻找到你……让你那么多年一个人……不能保护你了……对不起……特萨……对不起……”

他的声音骤然之间停住了,雷伊说过的那个不是很难、却连崔西都没有听说过的黑魔法“生命机能停止”,在失败了三次之后,终于成功生效了。

雪下的空气稀薄得很,支撑不了多久,为因为使用了生命机能停止,骤然间失去魔法力的虚弱感席卷了全身,特萨咬了咬牙,反手握着那根兰斯洛特送给她的魔法杖,开始刨雪。

她不知道自己上方盖着多厚的雪层,也不知道雪崩将整个地形改变成了什么模样,在这样一片完全变样的地上,其他人到底还能不能找到她。碎雪渐渐地凝成了硬块,魔法杖的材质不算很坚硬,每一下都很艰难。没几分钟,她就听见一声清脆的折断声。

好在这个时候她已经基本挖空了兰斯洛特背后的冰雪,兰斯洛特的身体因为魔法的作用而舒缓了下来,特萨把那个远比自己高大的身体背到背上,开始徒手扒开冻结的冰雪,一英寸一英寸地向上挖掘。

指尖很快就麻木了,失去了感觉和活动能力的手指被特萨用起来就如同刚才折断的魔法杖,因为缺氧,神智也开始模糊,双手还在机械地一下一下地挖着雪,而变得迟缓的大脑中开始凌乱地闪回着各种片段。

上山前那个老雇佣兵的声音蛊惑般地响了起来:“背着包的话基本不可能从雪崩里生还,要想活下去,一定要放弃任何累赘……”

他不是累赘。特萨的嘴唇被咬出血来,不能放开他,他不是累赘……他是……他是……

之前兰斯洛特的话在脑海里混乱的回响,特萨稍微闭了闭眼睛,清醒了一下——

这个男人不是累赘,他,是我的哥哥,给我取了名字,一直在保护我的哥哥。

力量在不断流失,终于失去了最后爬行的力气,特萨甚至看不到冰层之上的光芒,只能绝望地伸出手,一下,一下开始敲打面前的冰层。

如同被活埋在坟墓中的人,只能这样绝望地敲打棺材的壳儿,带着近乎愚蠢的、渺茫的希望,希望有一个人能听见这样微弱的求救声。

一只白骨的手穿破了冰层,握住了她已经完全冻僵、几乎无法移动的手。

啊,雷伊,他找到我了。特萨脑海中最后闪过这个念头。

上层的冰雪松软而脆弱,为了不引发第二次雪崩,雷伊甚至不敢用任何魔法来消融冰雪,只能徒手把雪下的两人挖了出来。

雪层很厚,在靠近特萨的地方,这些冰雪变得不再雪白,而是一片鲜红。

兰斯洛特的情况很差,除了脊椎骨骨折,全身起码有十块以上的骨头被砸断,内脏基本都不同程度地受伤,要不是生命机能停止,大概还能活十分钟不到。

但是特萨的情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她的双手十根手指的指甲都已经崩裂,血肉都糊在雪上冻结成了锋利的团块,有四根手指形状扭曲地歪在旁边,只能看出骨头折断后奇怪的形状和一片模糊的血肉。

她用来支撑上半身的手肘处的衣服被磨碎了,碎布条绞进了伤口里,看起来异常触目惊心,而支撑了身体绝大部分重量的膝盖,这时候已经只剩下一片被血染红的白骨。

很难想象,她那具瘦弱的身体里,居然有这么多血可以流。

雷伊觉得自己胸口发闷,几乎眼前一黑,差点失去了特萨的强烈痛苦,与咆哮着你现在还不能发疯的理智在身体里厮打成一团,让他捡起特萨缠在破碎的袍子上的那半截魔法杖的手都是颤抖的。

幸好,魔法杖的核在这半截魔法杖里。

治疗的魔法需要消耗大量的体力或是生命力,而雷伊现在的状态更加接近亡灵。他当然没有可用的体力和生命力来完成一个治疗型的黑魔法,他甚至不能用一个简单的魔法来消解疼痛。

倘若他不是*师修拉的话,他所能做的也许就只有再叠加一个生命机能停止,或者眼睁睁地看着特萨耗尽生命而死。

雷伊沉默地转过身,走了两步,来到他的俘虏的跟前,少年的诅咒师被这样惊人的煞气惊得一个哆嗦,没来得及给出其他反应,胸口的剧痛就夺去了他所有的注意。

鲜血顺着刺入胸腔的白骨缓缓流下,滴落在雪地上,凝结成猩红的冰,有什么冰冷的东西缓缓地包裹住他的心脏。

“本来留着你是想问出一点情报的,现在没必要了。”雷伊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温热的心脏在他手中缓缓跳动,他握着那半截魔法杖,抬起了头,开始吟唱一个冗长的咒语。

定格在少年眼中最后的画面,是铺天盖地的纯白色,不只是雪山的纯净,更多的,是魔法炫目而美丽的光芒。

黑魔法很少有纯白的光,而这一个恰好是纯净无暇到令人心颤的白色,干净纯洁得有如一场梦境。将这一切的残忍、恶毒的本质统统覆盖了过去。

浸润着被抽取出来的生命力的魔法之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修补了两个人的身体,尽管因为这个生命力来自于毫无关系的其他人,造成了相当严重的排斥反应,不过幸好这两个人身体还不错,并不影响身体的重塑和恢复,只是造成了一点额外的疼痛。

收到兰斯洛特在雪灾之前最后的求援的黑精灵盖伦到这一刻终于赶到了,反常明亮纯净的魔法之光让他瞬间警觉了起来,他抬起头,看向那道光的来源,看到了那个近乎可怖的场景。

那个背对着他的人影双手高举着一颗依然在跳动着的心脏,心脏上尚且还有两根没有断裂的血管连接到被捆在树上的人胸口。

或许不能称之为人,因为他完全地枯槁了,皮肤皱巴巴地贴在骨头上,已经被彻彻底底地掠夺了最后一点生命力,看起来如同一具尘封多年的干尸。

即便是杀手出生的黑精灵盖伦,在意识到治疗自己挚友的生命力就是以这种形式被夺取的刹那,居然不可遏制地一阵反胃。

过于庞大的魔法力久久没有散去,这种绝对不应该存在于世间的魔法,这样惊世骇俗的魔法力,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做到这个地步。

在对方转过身,不算陌生的骷髅脸出现在视野里的时候,盖伦听见自己叹了一口气,口气出乎自己意料地平静:

“修拉,停手吧,我来治疗他们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