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书吏有个很好记的姓——苟。
查出苟书吏家后宅*之事后,晏衡并没有立刻大肆宣扬。毕竟当天上午城门前苟书吏刚惹着他,晚饭前他家后宅的香艳之事便搞得大街小巷都是,这样未免太刻意。他不仅自己没宣扬,反倒命查探消息之人保密。为了让他们彻底保密,他还出钱又布置了一项新任务,让这人出城去找另一个人。
一夜无话,第二日一早,太阳刚出来京城已经热闹起来。街边摆着热气腾腾的早点,小贩卖力吆喝着。
但当一个人走过来时,不论是吆喝的小贩、还是坐在街边闲话吃早点的百姓皆安静下来,齐刷刷地看过去。晨雾中一中年男子光着膀子,背上捆几根柴火棍走过来,一路穿过早点摊子,往四合院深处走去。
“这人是个当官的,还是最清贵的文官。你们不知道吧,昨天在城门跟前,他冤枉一位从西北来的大人。”
本来过了一夜这事差不多沉淀下去,但如今苟书吏招摇过市,有好事之人便说起了前因后果。
“那怎么大冷天光着膀子出来了?”
知情人继续科普道:“咱们大越律规定了,红口白牙随意诬陷官员,这事官府要管。那位西北来的大人仁慈,虽然差点被他害得下大狱,但人家大事化小,只让他赔礼道歉。”
百姓们对牢狱有本能的恐惧,见这么大个事只赔礼道歉就完了,一时间都觉得那位大人很是宽和。
不过依旧有好奇者问道:“赔礼道歉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
知情人一时语塞,正当众人升起其它心思之时,旁边一直沉默着吃小笼包的人说道。
“昨天那会我正排队进城,正好亲眼目睹了此事。光膀子背柴火棍,这一出好像叫负荆请罪。大越律里有这规定,不送官也行,但必须得负荆请罪,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事。”
“还有这一说?”
“我看这条倒不错,让所有人都看到小人的本来面目。”
一时间这种说法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赞同。苟书吏一路走来,路过连成片的早点摊子,见到他的百姓纷纷好奇,连带着前因后果也迅速发酵。
待他一路走到卫家四合院跟前时,已经有不少人捧着早点跟过来。捧着油纸包好的大包子或油条吃着,众人边好奇地看着跪在门前的苟书吏。
这会天还早,卫家人少也没那么多请安捧饭的规矩,向来是睡觉睡到自然醒,连带着早膳也晚很多。苟书吏来的事后,卫家还没开门。跪在门前,他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诚然大越律中是有负荆请罪这一条,昨日在城门前当着众人面,他还亲自背出过这条。但同样的条款,往往变个执行方式便会面目全非。昨日应下后,苟书吏本就想好了。一大早他坐马车停在晏大人家门口,趁着人少下来意思意思这事也就过去了。
即便那样依然很丢面子,但还在他的极限忍受范围之内。他想得倒很好,可惜天不遂人愿。昨天招呼完应天府同僚,抹黑回府时,到家门口刚下马,从暗处闪出一道人影。那人警告他,要是明日赔礼道歉之事敢随意应付过去,晏大人绝对不会轻饶了他。
收到恐吓后他几乎是一夜没睡着,丢脸还是丢官,这不是一个很困难的选择。
大冬天裸着身子跪在门前被人指指点点,他心中羞愤不已,旺盛的心火直往头上冲,一时间热得他脑门都出起了汗。
“苟某人前来请罪。”
眼见四合院大门始终紧闭,苟书吏挺直身子,对着里面大声喊道。
卫嫤是被门外吵嚷声惊醒的,自打有身孕后她便变得十分渴睡。从凉州到京城,长途跋涉下她本就疲惫不堪。虽然依旧担忧着前程,但洗个热水澡换上卫妈妈给准备好的宽大舒服的衣裳后,一沾枕头她就睡着了。
这一睡就超过六个时辰,朦朦胧胧间耳边有声音传来。略微睁开眼,她发现天已经大亮。
“什么时辰了?”她略带咕哝的问道。
旁边晏衡翻身把她搂在怀中:“大概有……辰时了吧。”
子、丑、寅、卯,下一个是辰,卫嫤掰指头数过来。辰时,那不已经过了早上八点。她昨晚七点睡着的,到现在睡十三个钟头,这是要睡到地老天荒的节奏。
“得起来了。”
强行挣扎着坐起来,过了一夜屋里炉子还是那般旺,即便钻出被窝,也没有多少不适感。昨晚她睡得熟,只记得迷迷糊糊间搂着她的人离开过几次。
“火炉还这么旺,阿衡夜里收拾过?”
晏衡点头:“外面天寒地冻,有人进来的话容易带进来冷气。”
这算什么理由,卫嫤看向西侧间紧连的正房。虽然正房内稍冷一些,但也一直点着炉子,总不至于天寒地冻。
他这般折腾,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她。
胡乱穿好睡衣袖子,卫嫤扭过头亲亲他下巴。昨晚入睡前没刮胡子,现在他下巴上新冒出点胡茬。少年的胡须还没那么硬,细细软软的扎在人脸上有些麻、又有些痒。
“外面什么声音?”
晏衡满足地抱着她,凝神听一下。
“应该是昨日书吏上门请罪。”
书吏?卫嫤一下想起来,拱了拱被子:“他这么早就来了,咱们是不是起太晚了。”
“不晚,让他等着就是。”
随意地说着,晏衡从外首摸出两只罗袜,起身给她穿上。袜子也是乌兰妈妈特制,将羊皮翻过来,里面一层柔软的羊毛,直接碰触皮肤丝毫不显凉。
“幸好这羊毛袜没被乱翻一通。”
看到这双袜子卫嫤就想到了昨日的仇怨,乌兰妈妈听说她有孕后特别高兴,特意给她做了专门的衣裳。然而那些东西,大多数全都被一帮兵油子翻个底朝天,弄得她用也不是,不用又觉得浪费。
昨天的事还历历在目,这会让始作俑者多跪会也没什么。
“等会给我梳个好看点的头。”
好看的发髻一般复杂,梳起来耗费的功夫也久一些。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正愁没法子拖时间的晏衡想也不想答应下来。伺候媳妇穿好衣裳,扶她坐在梳妆台前,他慢慢打理起了她的一头乌发。
两人在房里墨迹起来,东厢房的卫妈妈也十分配合。她觉得自己上了年纪,老人家难免有些耳背。虽然外面声音很大,但她依旧假装听不见,穿好衣裳缩回被子里,翻个身继续假寐起来。
见三位主子如此,院中下人各忙各的活。对于院外的吵嚷之声,他们表示:厨房拉风箱的声音太大了,我们听不见。
一院子主仆装聋作哑迟迟不开门,吃完早点过来看热闹的人却越来越多。四邻百姓兴趣盎然,院中主仆烤着炉子正舒服着,密密麻麻一大群人中,唯一不高兴的便是跪在门前的苟书吏。
光着膀子跪在门前,一开始他有心火撑着还能御寒。这会时候一长,那点内在的情绪终究抵御不了往毛孔里钻的冷风。一直远远跟在后面的苟夫人心疼自家夫婿,走上前给他披上见外套,自己亲自站到台阶上拍起了门。
“开门!开门!我们真心实意地上门道歉,这把人关在门外是故意为难?”
苟夫人嗓门足够大,站在卫家门前嚎了起来。
这会功夫卫嫤终于收拾好了发型,晏衡给她盘了个很高的双髻。也不知他是怎么弄的,一头及腰长发竖在头顶,像极了敦煌壁画中的飞天。背后用最细款的掐丝桃花木钗固定好,头顶再散落两三朵指甲盖大小的掐丝花朵,整个发型简单清爽而又不失高贵大方。
照照水银镜,卫嫤面露惊喜。
“这样看上去我好像胖了点。”
以前她各种为减肥发愁,这会却恨不得自己再胖点。在去年瓦剌人围城时,她体型正好窈窕。但自打围城那半个月,她吃不香睡不好便瘦下来。后来打完仗能吃上了,她又一直操着心,也没胖回来。这会虽然怀孕了,但三个月的身孕如今却丝毫看不出来。
昨天一进门卫妈妈就担忧到不行,这会有这个发型衬下,总能让她少点担心。
果然两人出门时,从东侧间走出来的卫妈妈面露满意之色。
“果然怀孕了还是得好生歇息,你这一觉睡起来气色好了不少不说,连人都看起来胖了些。”
“这不看到娘高兴得嘛。”
正房喜庆之时,门外传来妇人的咆哮声。对视一眼,晏衡进屋拿来皮裘给她裹得严严实实,三人一道走到大门边上。
千呼万唤中卫家大门终于打开,卫妈妈走上前,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迎面而来的妇人给堵住了。
“这都什么时辰了?晏大人可真是让我们好等。昨日是我夫君做得不对,可他今日一大早便赶来,是诚心诚意来道歉的。天寒地冻的你们就让他这么等,把人冻出毛病来可怎么算?”
台阶下看热闹的百姓走了不少,留下来的都被冻得够呛,听到妇人这话颇有同感。
卫妈妈迈出门槛,面色沉毅:“冻不冻出毛病来我不知道,但我女儿昨日可是被你家夫婿吓到了。她可是双身子的人,头三个月坐胎还不稳。不过多歇息一会就被你们这么闹腾,我看你们今日是来找茬的,还是来道歉的?”
苟夫人跳了脚:“你女儿有那么娇贵?”
别的话倒还好,这话卫妈妈从卫老夫人口中听过无数次。什么女儿不重要,该早抱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哥儿继承家产。对这种说法卫妈妈向来嗤之以鼻,如今苟夫人这话可真是扎了她肺管子。
“我女儿不娇贵,难道你娇贵?今天来道歉的到底是谁?正主还没说话,轮得到你一个无关之人在这上蹿下跳?”
“你!”苟夫人气结。
“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跪在下面的苟书吏看到这样的发妻,只感觉各种丢脸。同样是咄咄逼人,昨日的晏夫人那风度那口才,让他一个男人都为之欣赏。而换成他夫人就比乡野村妇还要粗鄙。拿不出手,贫贱之妻真是拿不出手。
“夫君,明明是他们欺人太甚。你看你都冻成什么样了?头发上都快要结冰了。”
退回苟书吏跟前,苟夫人一脸心疼。
看着不依不饶的苟夫人,苟书吏觉得还是家中柔情似水的小翠好。小翠虽然比不得晏夫人,但最起码不会让他丢脸。
想到这他更没耐心:“我这边还没道歉,你又冒犯晏大人。真是,整天只会给人添乱。”
说完他歉意地看向台阶上:“晏大人和晏夫人别跟她一般见识。”
卫嫤摇头,她能看出苟夫人的出发点是好的。采取的手段虽然粗鲁了些,但也算是护夫心切。可苟书吏态度,实在是让人心寒。
晏衡站在左手边,为她挡住了京城冬日的西北风。居高临下看向人群中,很容易他找到线人熟悉的身影。四目相对间,他朝线人嘴唇阖动。就见线人一闪身,后面一位中年妇人,还有年轻男子钻出人群,跪到苟书吏跟前。
“还请大人还我孙子。”
青年男子同样跪地:“苟大人,求求你把小翠和儿子还给我。”
小翠……一头雾水的苟书吏如遭雷击,那不是他最宠的小妾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