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送进来了,两个塑料餐盒里分别装着韭菜炒鸡蛋、几块红烧肉和一条从外面买来的炸鸡腿。另外还有两个肉包子和一小块米饭。我转手递给许宏,他看都没看就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刨。坐在一旁的邢耀祖嘲笑似的看着他,“这小子上辈子肯定是饿死的。”许宏抬起头一笑,含糊不清地说:“不是,哥。这辈子这就是最后一顿了,能当饱死鬼绝对不能和饿鬼一条路。”说着又把那条鸡腿塞到嘴里。
我拽了拽邢耀祖小声说:“你就别在意他的吃相啦!他跟我说过,他是一害怕就想吃东西,现在这吃相,估计心里已经抖疯了。”邢耀祖说:“你不跟我说我也知道,你瞧瞧他饭盒里的饭,抖得都快洒出来了。”
5点15分,我本想帮许宏最后一次整理他的衣服,并且帮他洗把脸。但是还没等我把盆拿出来,监仓门就打开来了。不过方队不是来提许宏,而是叫我。我赶紧穿好号服跟他出去,在监道口,四哥和几个小杂役已经排队等在那里了。方队站在我们面前说:“各位把精神头都打起来,一会儿你们几个人就在接收室的外面帮忙,等他们出了三道警戒线你们就可以回监号接着睡觉了。”
“是!”一群光头跑步向接收室进发。
我们跑到接收室的时候,武警和看守所的狱警已经集合完毕。四哥悄悄对我说:“你可千万别乱跑,这群人每个人的弹夹里可都是装满子弹的,一起开枪你就得成筛子。”我说:“四哥你就放心吧,这种事情我还能不知道?”
5点45分,一队武警在狱警的带领下进入羁押楼提人。这时候法院的人已经到了,潘队安排我们几个人从接收室里抬出几张桌子并排放在接收室门口。一个胖胖的法官拿出一厚摞审判书放在桌子上。四哥看了看,咋舌道:“看这样子少说也有15个了。”13
自打我到了石铺山看守所之后,不,应该说是自打我从小时候第一次观看公判大会之后,我从未一次性见过这么多即将被执行的死刑犯。据说这次本来有将近30个要上路的,但是考虑到刑场规模和安全问题,因此决定枪决一批注射一批。今天即将上路的这一批就是要枪决的。
四哥猜测的数量算是比较准确的,这一批一共有14个面临枪决的人。先是女号提出了2个人,接着又是男号出来的12个人。不过奇怪的是,女号出来的犯人几乎毫无畏惧,只是脸上冷峻异常。可男号的死犯们却大多数因为彻底崩溃而被武警架出来。我偷偷地对四哥说:“哥你瞧,要不说女人的心理素质比男人强呢。到这一步就能看出来。”四哥点头说:“你别看这些女的平时见个耗子都吓得半死,等到这个份儿上,一个个都比老爷们儿扛吓!”
死犯们排着队各自找到位置,然后由身后押解的武警稍微一推,他们就跪在了办公桌前。四哥指了指许宏那边,“好歹都是从一个仓里出来的,你过去帮帮他。”
“好!”我答应着赶紧走到许宏的近前。当然,我是无法靠近他的,因为按照武警的规矩,任何不相干的人如果靠近死囚犯一定范围之内,他们就有权利开枪。许宏可能也看到我了,他惨白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笑容。
“姓名?”法官问。
“许宏。”
“年龄?”
“32岁。”
“籍贯和家庭住址呢?”
“籍贯山东,就住在L市某小区某某号。”
“嗯……”法官点点头,开始简单地宣读手上的二审判决书和复核通知书。大概过了5分钟之后,法官抬起头问他:“都听明白了吗?你今天被依法执行死刑,有什么要跟家里人说的吗?”
许宏摇摇头,又点点头,“我跟家里写了遗书了,就在我上衣兜里。一会儿求你帮我转交给家人就好了。”法官答应下来,从他的手中接过遗书。又问:“还有别的吗?”
“没有了。”
“行。”法官把手中的判决书副本整整齐齐地折叠起来,放在许宏的衣兜里,“这个东西收好了,这是一会儿给你家人的。”许宏一笑,“我都到这个地步了,还要它干什么?”法官摆摆手,“没有这个东西的话殡仪馆那边不接你,你就拿着吧!”说完,拍了拍他的衣兜,又帮他整理了一下衣服。
“上绑吧!”
“是!”一个武警拿出一根绳子,几下就把许宏捆成了一个粽子。接着,法官又把一张写着许宏名字的纸条递给武警。武警撕开后面的不干胶面,结结实实地粘在了许宏的领口上。等他再起来的时候,我才看到,他身体下面的地已经湿了。
“这点儿出息!”法官哼笑着,又指了指武警,“给他腿上困上绳子吧!别一会儿半路上又拉了!”武警说了声“是”,马上就要拿着绳子绑。这时候许宏忽然说:“法官,我有个请求。你能不能让我这个小兄弟给我绑裤腿上的绳子?”法官犹豫了一下,冲武警说:“行了,你让他绑吧,一会儿你检查一下。”
我接过绳子,有些颤抖地走到许宏的身边。他冲我一笑,“兄弟,给我扎到里面吧!要不从外面看太难看了。”我点点头,卷起他的外裤裤腿,在秋裤上用力扎住。他叹了口气小声说:“兄弟,这几天谢谢你照顾了。我这几天跟你聊的事儿你都记在心里,别到时自己因为不小心就把自己给害了!”
“行,我知道,你放心走吧……”
“不许说话!”我的话语被他身后的武警打断。
一切收拾妥当,每一个犯人也都准备好了。胖胖的法官扫视了一圈,一挥手:“走吧!”一语既出,有几个心理脆弱的犯人猛然间哭了起来,不过这个哭声全部是男人的声音,而那几个女犯,却神情自若地顺从着武警往外走去。我和四哥等几个杂役在开看守所内门的同时赶紧集中在一起蹲下,闭着眼睛低头不语。
这是看守所里一个有些迷信的土规矩。看守所里的迷信规矩有很多,尤其对于死刑犯方面:如果看了上路的人走出看守所大门,那么自己的魂魄就会被黑白无常摄走一部分,身体状况也会大不如从前。据说几年前有个犯人在送了一次死犯之后,就因为看着他们走出去,从此便卧病在床,出狱后不到3个月就死了。
我们一起蹲在地上,聆听着脚镣的撞击声和铁门的锁闭声。对我来说,那些声音永远也无法忘记。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了方队的声音:“都站起来吧!赶紧收拾收拾。这一家伙尿了四个拉了三个!这儿都快成厕所了。”我们赶紧站起来,和四哥两个人往会议室里收桌子。另外的几个人用水冲洗地上的污渍。
很快,我们就把接收室前面的小地方收拾得一干二净。方队满意地点点头,“行了,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吧!没什么事儿的回监仓休息,下午再干活。”几个杂役欢呼着排队往回走,四哥一拽我,转身对方队说:“方队,早上做完饭之后厨房有些事儿还没利落呢。另外昨天从外面进来的二队的东西也没发,我得先和张毅虎去忙这事儿。”
方队点点头,“行,那就去吧!赶紧忙完了就休息一下,我看张毅虎这几天一直都没休息好。”四哥点点头,拉起我的衣袖就往厨房走。一直到方队看不到的地方,他忽然停了下来。点上一支烟后,劈头盖脸地问:“小虎子,你觉得哥对你怎么样?”
我一愣,“很好啊,咋了哥?”
四哥面色一冷,直视着我说:“我和你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从你上大学那天起我就照顾你,帮你。每个月的月底你家里还没给你汇款的时候,我都叫你去我家吃饭。后来认识你爹之后,我对你更是没说的。这次你落难到了石铺山,也亏得咱们爷俩有缘分,我又能再帮你一次。但是有些话我必须得告诉你。”
我有些恐惧,以为四哥是不是知道我有事瞒着他。他没有理会我面色的变化,继续径自说:“这个世界上相对来说最干净的地方就是学校,下来是社会。最黑暗的地方有很多,看守所算一个,官场也算一个。有些事情哥一直瞒着你没跟你说,这绝对是为了你好。我会把关于我的一切都告诉你,但是在没有说的情况下,你最好不要去想,或者听信别人怎么说。”
我点点头,“哥,我知道。”
他嗯了一声,继续说道:“这几天晚上你和许宏说话的内容我都听到了,就算我听不到也有人告诉我。我问你,这几天你是不是觉得很多事情你都理不清楚?”
“是。”
“因为这里头的事儿太复杂了,我都有很多搞不清。所以,有些事该让你知道的我会让你知道,该让你做的我也会让你做。但是如果你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偷偷弄一些事,你不能怪我管不了你。”
四哥说完这些话转身就要走,我赶紧赶上去说:“哥,许宏跟我说的话我根本就没往心里去,所以我才没跟你说。剩下我做的事儿你都知道啊,先是帮着刀疤保命,接着又想查清楚到底是谁去找马兰了。你可千万别误会。”他停下来,转身用特别复杂的眼神看了看我,“你说的我都知道,但是现在不是你知道这些的时候。你放心,你家里人、马兰和她家里人都没事,至少我臧老四在L市说话还是有点作用的。但是除此之外,你什么都别管了。”
“那刀疤的事儿呢?”我追问道。
“先管好你自己。”说完,他闪身进了厨房。
临近中午我和四哥才回到监仓。他的一席话让我不但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更多的是一种危机感。在石铺山能混成这样,除了当初寇队的帮助外,四哥对我的提携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我开始担心一旦四哥对我有意见,那么我剩下的日子肯定非常难过。但四哥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依然尽心关怀、语言和蔼,这让我放心了不少。
吃过午餐之后方队出现在了监仓门外。他透过小窗往里面喊:“张毅虎,没事儿的话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我赶紧收拾了一下,跟着方队去了管教办公室。一进门,他便开门见山地说:“前几天你不是说打算见见赵峰吗?今天安排你去见见。”我忽然感觉兴奋起来,但是转念想到四哥说的那句“先管好自己”,我不由自主地开始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