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母听卢渊不停喊渴,赶紧倒了碗温水,给他喂到嘴边。
卢渊昏沉中也没睁眼,凭借本能抓着碗,往喉中猛灌。
“慢点慢点。”徐母一边抬高他的头,一边连声说。
一口气喝到水碗见底,终于压下嗓子里火烧火燎的灼痛,卢渊歇了片刻,缓缓睁开眼,视野由模糊变得清晰。
“你是谁……”卢渊转过头,看着身边这个蓬头垢面,上了点年纪的妇女。
徐母见他醒了,暗暗松口气,边扶他坐起来边道:“你不认得我,但肯定认得我儿子,不然他们也不能单把咱俩关在一块儿。”
她知道男女犯人通常要分开,现在好端端地把她放在这,就猜到身边这人八成和她儿子惹的官司有关。
卢渊皱了皱眉,露出探究的神色。
徐母便道:“我儿子叫徐中。”
原来是那个混混的娘。卢渊恍然大悟,禁不住又多打量了她几眼。
徐母的身形在女子里也算娇小的,加上后背微驼,显得更矮了几分。但她看上去绝没有弱不禁风,单瞧那双粗糙而生满老茧的手,就知道干惯粗活,力气也多半不小。
正想着,徐母又递了碗水给他,说道:“你还发着热呢,再多喝点。”随即不知想起什么,嘴角一撇,嘟囔道,“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就知道捡软柿子捏,要不给他们点厉害瞧瞧,连这点水都没有呢!挨千刀!”
她这副凶巴巴的样子,让卢渊立刻想起有次打猎时路过乡间野舍,正看到两个村妇站在村口争执,最后动起手,互相扯着头发打骂。
眼前这妇人心眼不坏,只是那身粗鄙的市井气怎么也遮掩不掉。
不知怎的,卢渊忽然想起徐中耍起无赖的那股子浑劲,再看看身边徐母,不禁挑了挑眉。
他喝水的时候,徐母同样在一旁端详他,见他穿得跟普通老百姓没什么不同,但一看就知道和自己不是一类人,就算落到蹲大狱的地步了,浑身上下也还透着股子官家贵族的做派,像个落难的公子爷。
怎么没听徐中说过,他在外面还有这么个朋友呢?
徐母犹豫了一会儿,试探问道:“我们家徐中这几天都跟你在一起?抓我的那个不男不女的什么公公说他杀人了,他怎么可能杀人呢,我当娘的还不知道自己儿子什么样吗?”
卢渊一怔,倒没想到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也要温白陆亲自出马。
看来那晚重兵之下却让自己逃脱,的确让他大发雷霆。
然而眼下最紧要的,是先安抚住这个脾气不怎么好的妇人,别让她在这种时候惹出什么事端。
“徐中的确和我在一起,杀人只是误会,等这阵风头过去,自然会还他一个清白。”又问,“抓你的那个人还说什么了?”
徐母一听是误会,顿时放松不少:“我就说嘛,我儿子再调皮捣蛋,也不能杀人。那个公公自己说话都颠三倒四的,说不定脑子有问题。”
她仔细回忆了半晌,才道:“他那天和我说了不少奇怪的话,说什么……他帮我们家徐中娶了一房媳妇,都拜过天地入过洞房了,结果我儿子恩将仇报,反把他给算计……”
“好了!”卢渊瞬时脸色铁青,想起那日所受的屈辱,不由气得身体发抖。
他深吸口气才勉强平静下来,对徐母道:“徐中正在外面想办法救你,倘若一切顺利,再过一个时辰就能赶来,咱们也该做些准备了。”
徐母看他忽然脸色不对,心下微微讶异,可一听说徐中要来,也顾不得这些了,立刻凑上前左一句右一句地追问。
卢渊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忍不住伸手捏住眉心。
不知过了多久,徐母终于说累了,捡起地上的碗倒水喝。
一抬眼,却见卢渊一脸震惊地望来。
“怎么了?”徐母低头看看,好像没什么不对的。
卢渊微微皱眉:“你也用这个碗?”
徐母愣了愣,半天才反应过来,一拍大腿道:“嗨,我不嫌你。就这一个碗,咱俩先凑合凑合吧,再说我也没这么些讲究。”
她说着倒满一碗,捧着咕嘟咕嘟地喝光了,又问卢渊:“你还喝不喝了?”
卢渊看着她没说话。
徐母这才猛然明白,人家是有钱人家里的公子,好干净呢。
要是换了别人敢嫌她脏,她早就翻脸了,但眼前这年轻后生不但眉眼长得好,举手投足也都有规有矩的,不招人讨厌。
不像她家里那个,整天上蹿下跳没个安分的时候,要不是她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还以为是刚从山上抓的野猴子。
徐母把碗夹在胳肢窝下面,使劲蹭了两把,又对着光照了照,笑道:“这回干净了。”
“……”卢渊忽然觉得头更晕了。
喧闹的打斗声把徐中从睡梦里吵醒,此时太阳已经偏西,只有明晃晃的火光映在薄薄的窗纸上。
他刚才左等右等没有动静,索性靠着墙打盹,竟一下子睡着了。
听外面人声鼎沸,徐中一骨碌爬起来,在窗纸上戳开个洞朝外望,但见殿外几十名侍卫混战在一起,也分不清是哪拨人马,乱成了一锅粥。
一边人喊道:“太子殿下要的人你们也敢不放,谁给你们的胆子!”
另一边则道:“九千岁有命,此人牵涉宋妃谋反一案,事关重大,任何人不得接近!”
徐中趴在窗上听了一会儿,故意推开门,马上被守在门外的士兵提刀一阻。
他笑了笑,关上门,但刚才那一眼已经看清楚,把守着殿门的只剩两个人。
好机会,现在不走,还等着过年?
不多时,门再次被推开了,门外侍卫一惊,拔剑怒道:“进去!”
徐中倒听话,让进去就进去了,一声都没吱。
但两人这回也留了个心眼,把门闭紧后,四只眼睛直勾勾盯在门上,心想九千岁吩咐过,屋里这小子滑头得很,别给他趁乱钻了空子。
正想着,旁边砰地一响,回头一看,才发现窗户也被推开,一个影子从里面跳出来。
坏了!
两人不约而同心底一沉,提刀往窗边跑去,到了近前一看,才发现地上躺着一团扯下来的床帐子,刚才那条影子根本不是徐中。
这一怔的当口,殿门又被推开,陈旧的门轴发出刺耳响声。
“哎呀,调虎离山!”其中一人反应过来,扭头折返,另一人紧随其后。
两人跑进殿里一看,果然不见了徐中,登时大急,出外喊道:“人跑了!”
正打得如火如荼的两方人马立刻停手,惊问道:“往哪边跑了?”
两人面面相觑,刚才中了人家的障眼法,全副注意都被那团床帐吸引去,何曾看到徐中跑去哪了?
好在他们人手多,当即兵分两路,朝东西两个方向追去。
听着外面没了动静,徐中才从床底下探出手,扒着床沿蹭出来,拍拍身上的土,摸着鼻子笑了一声,大摇大摆地晃出门。
他一边贴着墙根走,一边从怀里摸卢渊画给他的皇宫地图,还没等摸着,身后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一人高喊道:“在那呢,站住!”
徐中吓得差点绊个筋斗,回头只见一队人不知为何去而复返,转眼就追上一大截。
他想也不及想,撒开两腿狂奔。
徐中向来有个长处,就是比一般人跑得快。他琢磨着可能是小时候成天被人追着打,跑习惯了,但他娘非说是天生的,随她。
这次不用背着卢渊,脚步轻快了不少,没一会儿就把身后的追兵甩开老远。
此处已经靠近皇宫的中心,甚至离老皇帝的寝宫都很近,周围防守严密,大半是温白陆的人,一般人不得出入。就连皇子妃嫔来了,也一样被挡驾。
徐中好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好几次撞上巡岗的侍卫,慌忙掉头朝别的方向跑,一来二去,追他的人倒像滚雪球一样越聚越多。
他心里渐渐发慌,知道再等一会儿肯定被这些人包围起来,那就插翅难逃了。
天色渐暗,他隐约看见前面有个岔路,一闪身奔了过去,视野竟忽然开阔起来,眼前出现一片无人的空场,旁边矗立着铺满金黄色琉璃瓦的高大宫殿。
他乍一看,就觉得这宫殿有些怪异,竟然在外围筑起高墙,把门窗都封死了。
旁边没有别的地方可躲,身后的追兵不消片刻便会赶来,正懊恼间,他忽然发现靠近拐角的地方光线偏暗,走过去一看,果然开了个半人高的洞。
徐中一下子乐了,毫不犹豫地钻进去。
心想,皇宫到底是皇宫,就连狗洞都比外面的高。
才刚转完这个念头,大队士兵果然追至,由于忽然间断了线索,正散开来四处搜寻。
“前方何人?”这时,另有一队侍卫迎面而来,傍晚光线昏暗,隐约见到前面影影绰绰,怕是刺客,立即扬声盘问。
这边带头的闻声过去一瞧,认出来对方,笑着招呼道:“原来是赵统领,兄弟们是奉九千岁之命捉拿要犯徐中。”
赵统领“咦”了一声,道:“怎么,今天宫里进来这么多刺客?”
带头的不明所以。
赵统领便道:“听说九千岁和太子殿下的人打得昏天黑地,各宫的主子娘娘都惊动了。哎,我以为终于得个机会立功,赶紧带着手下兄弟去东宫帮忙,哪知道功劳没有,反给九千岁劈头盖脸一顿好骂。”
带头的摇了摇头,笑道:“老兄又不是不知道,九千岁向来对里头那位紧张得很,这回没定你个擅离职守的罪,就算网开一面了。”
他说着朝身后的宫殿努了努嘴。
他不提还好,一提赵统领就忍不住抱怨起来:“在这守大门守了一年多,也没见有个鸟功劳。我就不信,守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还能守出朵花来?”
带头的吓了一跳,赶紧打断他:“不要命了,这话都敢说!兄弟还有公务在身,先走一步,刚才的话就当你没说,我也没听见。”说完朝赵统领一抱拳,率人走了。
徐中躲在门洞后面,也听不清他们嘀嘀咕咕地咬什么耳朵。见终于走了一拨人,心就放下半边,打算等剩下几个也走了,就赶快找机会溜出去。
谁知那几个兵不但没有要走的意思,反倒朝自己这边过来。
他忙往后缩了缩,怕一不留神被人发现。等了半晌探头去看,发现对方竟在洞外一字排开,把洞口完全堵住了。
徐中这才明白过来,是负责看守的人回来了。
这下可好,真正是老鼠钻油壶——有进无出。
眼见天越来越黑,和卢渊说好的时辰也快到了,自己却还在皇宫里转悠,不由得心急如焚。
徐中靠着墙蹲了一会儿,等得腿肚子转筋,这群人仍旧守在外面一动不动。
他没办法,只好摸黑往里面去,也不知这是个什么地方,越往里走越乌漆墨黑的,走路都能踩着自己的脚。
大概是许久不通风的缘故,殿里的味道非常难闻,药味里掺杂着一种养牲口的味道,徐中忍不住捂住口鼻。
再走一阵,终于看见前面亮起一点火光,他心头一喜,顺着光的来源找去。从屋顶上垂下的锦帐挡在他面前,他手忙脚乱地扒开一重又一重,才走到最里面。
然而看到眼前景象,徐中顿时吓得三魂没了七魄,差点叫出声来。
一张宽敞的大床上,竟躺着个白发苍苍、形容枯槁的死人!
什么该死的鬼地方!
徐中本不是胆小的人,可周围漆黑阴冷,安静又空旷,恨不得脚踩在地上都能带出回响。
眼前突然冒出这么一位,换成别人说不定已经吓得尿裤子了。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无心冒犯,莫怪莫怪!”听说鬼都怕听佛号,徐中马上两手合十,嘴里念叨几句,掉头朝外走。
刚走两步,忽然想起外面都是官兵,他出也出不去了。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只能在屋子里心惊肉跳地待着。徐中心头那点烦躁像水滴一样,一滴滴汇成汪洋大海,很快把他淹没了。
他眉头越皱越紧,最后抱着脑袋蹲在地上:“我怎么这么倒霉呢?我就是个小老百姓,没招谁没惹谁,就想跟我娘平平安安过日子,怎么就都盯上我不放了!”
“死太监杀光王府里所有人,我没死,逃到财神庙里被人发现了,我又没死,连自投罗网到衙门自首都没死,现在竟然被困死在这!”
他忽然抬头往床上看了一眼,心想我还怕你什么啊,我死了就也是鬼了,扯扯嘴角道:“老哥,我马上就跟你一样喽。”
谁知话音刚落,床上那人突然睁开眼睛,干瘪的嘴唇动了动:“你是谁?”
徐中跳着叫了一声“妈呀”,脸一下子惨白,左脚绊右脚,直接摔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