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水火无情。可是没有经历过的人,再想不出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无情。
连降十几日的大雨,金陵城整个儿被泡在了水里。城内尚好些,因是自古繁华,城下修有排水的通道。一时无法排出的积水,多在城内地势洼陷处,其余倒是无太大影响;城外,却是面临着长江倒灌的危险。
先前的几日里,城里也有上了岁数的老人想要带着家人往城外山上去避水,只是雨势太大,不能成行。不想再过两日,先有城西清凉山滑了泥石,底下几个庄子里头原也有些人上了山,这一来,被埋在泥石底下,连尸骨都扒不出来。剩下的离着城里头近的,顾不得雨大水大,拖家带口冒着雨涌进城里来——好歹,比城外头要安全些。
薛蟠家原在城外有不止一处庄子,自然也有不少佃户跑进城来。乡下里头的人,活了大半辈子也未必进过几次城,更何况说此时天上下着雨,地上淌着水,要吃没吃,要喝没喝?
几个庄头哭天抹泪地来薛家求薛蟠:“若不是城外头实在太过险了,也不敢来麻烦大爷。眼瞅着山上头的泥石跟水似的往下边儿流,腿脚略慢些,就得活活儿地被埋在里头!大爷……”
薛蟠瞧着几个老人儿,浑身上下没点儿干松的地方,花白的头发贴在脸上,显然是淋了不短的时候,忙叫人去煮了热热的姜汤来给他们驱寒。又问及暂时落脚之处在哪里。
一个庄头道:“没敢往太往里头来。这会子我们庄子上的人都在城门里头不远的地界儿。”
乡里人老实,没得了薛蟠的准话,这会子就是淋着,也没敢真往薛家这块儿来。
薛蟠虽是在家里,这两天心里也跟长了爪儿似的。薛家所住的地方当然不会差了,这大雨并无什么影响,无非也就是不能出去逛了。再者说到买卖,影响有些,却是不大。可是城门口处都是空地,哪里有多少避雨的地方?来的这些人,估摸着老人孩子也不少,这要是一直这么浇着,全得病了。
“薛叔,咱们乐安巷那边儿有两处铺子是空的,你找几个利落的,先跟着庄头儿去安排人住下。回来叫二管家这边儿送些吃用之物过去。”
大管家薛四与二管家王启都在厅里,忙应下了。
一个年纪大些的庄头儿老泪盈眶,“就知道大爷心善心慈。”
薛蟠还真看不了这个,起身温言安慰道:“老人家别这么说,谁的心都是肉长的。这会子既是来了,没有不管的道理。只是一时间也没有太过宽裕的地方,且先凑合凑合,好歹别在雨里头罢。”
两个管家带着人出去了。薛蟠想了一会儿,转身进去找薛王氏。
“妈,咱们家里头往常用过的旧衣旧被的,平白的赏了人的也有,这会子收拾出来一些罢?”
薛王氏忙问端的,听薛蟠说了,倒也不说别的。这个时候,就如薛蟠说的,别说是自家庄子里的佃户,就是讨饭到了门口,也没有不管的道理。
宝钗原本坐在榻上陪着薛王氏说话,听了也赶紧说道:“可巧儿我那里今年的衣裳也都新得了不少。去年的还没散出去,我也去收拾几件子。好歹能给小孩子穿。”
“好妹子!”薛蟠笑道,“等过了这阵子,再给你做时新的。”
“那倒不用,横竖每季都得新的。都是绫罗绸缎的,穿不过来也就小了,倒是糟蹋了呢。”
“不怕。你就是一天里头把四季儿的衣裳都穿一遍,也能每天都穿新的。”
宝钗听了,扯着薛王氏袖子,“妈你听,哥就会打趣我。”
薛蟠笑道:“倒不是打趣。咱们家里虽然不敢说有金山银山,可妹子的一应用度不能差了,你可是娇客!往后但凡人情往来出去走动,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得合着身份。什么俭省的话,且不是你说的呢。”
转头对薛王氏道:“妈,一会儿我出去一趟。估摸着要晚间才能回来。”
“这大雨大风的,你往哪儿去啊?”薛王氏往窗外瞧瞧,虽是午间,天色也是阴暗的很。“有什么事儿让底下的人去就是了。我瞅着这雨一时停不了呢,你好歹只在家里罢,我还放心些。”
薛蟠道:“不碍的,我就往张家去一趟。前些天刚跟张家的哥儿说好了开个铺子,我想着场雨下来,也得靠后些了。城里涌进来的人不少,有些事儿跟他们家里去商量商量。”
薛王氏无法,只得嘱咐了又嘱咐,让他路上当心。
金陵几大商户中,自然以薛家为首。但是张家与何家也是不容小觑。张家从商不比薛家年头短,几代人中也是有起有伏,积累至今,也算是金陵商界中举足轻重的人家。张家上任族长平庸,没啥建树。现任族长张信却是凭借着敏锐的目光和稳扎稳打的性格将张家推上了顶峰。
要说张信其人,这一辈子最得意的,莫过于家族在自己手上发扬光大;最后悔的,却是将当初听了父亲的话,将唯一的妹妹嫁给了一个空有其表的草包;最为豁达的时候,倒是对几个小儿子的态度,尤其是幼子张添锦。
张信有三个嫡子,老大张添翼性子随了他十足十,二十多岁了,已经能够独当一面。在张信看来,这就够了。儿子多了是好事儿,可要是每个儿子都有本事,那也未必是好事。有那么一两个能支撑家业就可以了。像是小儿子那般,坏心眼没什么,就是好玩儿而已,那就养着也罢了。只要不闯祸,什么都好说。
不料这忽有一日,老妻偷偷告诉他,小儿子突然间要出息,打算自己开铺子做买卖,不靠着家里了!
张信先还纳罕,问张添锦,张添锦又不肯说。后来还是大儿子跟他说了,这小子要跟薛家的薛蟠一块儿,已经定了铺面,找了伙计,擎等着后头开张了。
张薛两家算是世交,虽然生意场上难免有些高下之分,但是张信和薛讯两个还是多少带着惺惺相惜之情的。
薛讯英年早逝,张信除过感慨一番人生无常外,便是叹息薛讯的运道了——这辈子只一个儿子,还不大成器!
及至后来看薛蟠竟一反往日纨绔之气,小小年纪竟是撑起来了,非但没有被族人欺负了去,反倒是将几个有异心的族人该打的打,该整的整,牢牢地把持了整个薛家。张信不禁又是一番感叹——难道说,是薛家父子两个命格儿不对付?老薛在的时候,小的就不成。等老的没了,小的就突然灵光了?
薛蟠守着孝,当然不会胡乱走动。张家,是他头一回来。
张家的花厅里头,张信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薛蟠。这一年多没瞧见,这孩子倒是变了不少,身上的骄横之气已经不见了。
“蟠哥儿?”张添锦的大嗓门传来,“这大雨天的,你怎么来了?”
薛蟠起身,笑道:“正是有事才来的。不然,这样的天气,谁不愿意在家里多坐一会子?”
转头向张信,“世伯,小侄尚未出孝,,眼下形势急迫,冒昧登门,还请世伯见谅。”
张信尚未说话,张添锦先就笑了出来。一拍薛蟠肩膀,龇牙笑道:“蟠哥儿你傻了?从前又不是没来过,好好儿说话!”
张信眼睛一瞪,斥道:“虽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上门是客,你这是待客之道?”
张添锦忙将薛蟠按在椅子上,“坐,坐!如今你是薛家族长呢,我不敢怠慢。”
薛蟠喜欢张添锦这副大喇喇的劲头儿,打起交道来不费心思。不过此时却是没有说笑的功夫,只将自己的来意,捡要紧的说了。
张信听了,捻须沉吟,“以前咱们商户人家也不是没有施粥施米的,但凡赶上灾年,或是谁家老人儿大寿,这也是常事。今年这水,我活了几十年是从没见过的。若是跟从前一般搭棚子施粥,怕是不顶用。若是弄得大饬了……”
“不瞒世伯说,今儿我们家里才开了大门,城外头几处庄子的庄头都来了。说是城外一片汪洋,江水猛涨了不少,弄不好会倒灌进来呢。山上也不敢去——怕滑了泥石。我估摸着,就这一两日里,城里头还得涌进来不少人。就如世伯所说,这场水不小!可是这许多百姓若是光等着朝廷赈济,怕是不赶趟儿。我虽年轻不懂,好歹也知道这公文一来一往的,京城到这里少说也得个把月。您年纪大经历多,若是没有朝廷的旨意,依您看,知府大人他们可敢直接开仓济民?”
张信摇头,“弄不好就是大罪。”
“就是这话了。”薛蟠小手指头敲着椅子背,“那许多人如何挨过这一个月?冷饿交加的,老人孩子谁受得了?”
“要说,朝里头的靖王爷和七皇子此时都在……”张信为人稳重,并不轻易吐口。
薛蟠笑了,“正是王爷和七殿下都在,咱们此举才是可行当行。”
张信眯起眼睛看着薛蟠,在看看旁边愣头愣脑的小儿子,心里有了计较。
作者有话要说:╮(╯▽╰)╭,让大家久等了!低头认错,滚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