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枝梅打开房门,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门外站着表情阴冷的大志,玲子目光呆滞,脸上、身上血迹斑斑。

“罢*课的事,是不是?”秦枝梅带玲子去清洗,陆德品问大志。

“是。”

“哎,也不能怪玲子。就我们知道的,这次他们班基本上是高度一致的自发性集体行动,个把胆小怕事的没有参与。只是玲子是唯一一个父母在学校工作的,学校方面当然要拿玲子开刀,还有刘建国,他不拿玲子爸妈撒气才怪。”陆德品看看一脸阴郁的儿子,“你事先知不知道?”

“知道。”

“你怎么看。”

“如果我在他们班我可能不仅是参与者,还会是发起人,第一发起人。”大志没有看陆德品,他并不认为这是需要征求父亲意见的事情,也不认为父亲会持反对态度。

“哼哼,我想也是。行了,这事就不要太往心里去了。林家豪就那么一个脾气,把面子看得比里子还要重,玲子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撕了他的面子,他发发威、出出气也能理解。别一副恨恨的样子,啊!”陆德品拍了拍表情生硬的儿子。

“如果我真的是发起人你们会怎么处理?”大志突然问。想起刚才林家豪的疯狂举动,大志也恍如做梦。自己从惊呆到回过神再到采取有效阻止措施的过程,给了林家豪发威的时间。大志懊恼自己反应慢了,而且,最初反应过来又没能采取果断行为,他是低估了林家豪的愤怒,没有想到简单的阻挡和拉扯根本无济于事,才让林家豪得了手,伤了玲子,伤得那样的重。

“因为事情没有摊在自己身上,说起来当然会理性很多,真要摊上了,会怎样谁也不好说。从古到今,学生****,尤其还是中学生,等于就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学校根本不会给学生任何辩解的机会,没有道理可讲,老实上课是学生的本分和天职。这不仅是林家豪,也是大多数教师以及学校管理者的普遍认识。再说,刘建国那种人又不是一个有自知之明和讲道理的人,他会因为这件事没鼻子没脸很长时间,而且不分时间、地点和场合,这肯定是让人很不舒服的。不过,不管怎么说我肯定是不会动手打你的,你看你这个头,我打你不是自找苦吃嘛。”陆德品故作轻松地跟儿子开着玩笑。

其实,第一眼看到玲子进门的模样,一股无名的怒火就往陆德品头顶直蹿。他想,那是他不在现场,否则,无论如何都是要好好教训教训他林家豪的。

“怎么了?”秦枝梅朦胧中听见大志在外面敲他们的房门,便起身走出来。

“玲子在里面哭。”大志看着玲子卧室的门。

“你去睡吧,我来陪她。哎,这孩子委屈死了。去吧去吧,你去睡吧。”秦枝梅催站着不动的儿子。秦枝梅是没敢告诉儿子,她帮玲子清洗时,摸到玲子的后脑勺肿得像个大萝卜,自己的手刚撞上去,玲子便痛苦地呻吟了起来。

大志在自己的房间几乎一宿没睡。玲子班上的事他从始至终都是知道的。学校那个刘老师高一、高二也给自己带过课,什么货色大家都很清楚。所以,玲子班上有这个提议时,大志并没有反对,甚至还是支持的,认为这是学生群体表达自身意愿的一种方式,说高深点儿是青年一代民主意识的觉醒,是对自身正当权益的勇敢捍卫。玲子作为主要组织者之一,私下是征求过一些同学的意见。但是,大家的认识基本是相同的,也都是自愿参加的,肯定不存在组织者的诱导,更别说煽动了。当时玲子班的同学都表示,与其要这样的语文老师,还不如大家自学,有些同学说到激动处还流下了愤怒的热泪。所以,这次罢*课组织者的职责和作用说白了也就是三点,征集“民意”、统一行动时间和与校方谈判。林家豪的过激行为使得大志不得不回过头再来认真思考这件事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显然,正如父亲所说,在学校方面看来,学生,尤其是中学生罢*课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有了这个前提,再多的理由、再好的初衷都是枉然,有错方已经注定是学生群体;再加上传统的人情世故,一个单位的同事被这样揭了短、出了丑,矛盾的激化和升级就在所难免了。事情一经爆发,学校管理方首先考虑的是学校规矩不能乱,学生乱了规矩就是胡来;涉事老师考虑的是自己的面子不能毁,谁毁我面子我就让谁不好过;学生父母考虑的是孩子给自己惹了麻烦,影响了今后同事间的所谓的和睦相处。只有学生罢*课最初的动意和诉求不在任何人群的考虑之列。仿佛学生老实上课、同事友好相处、学校按部就班,便一切皆大欢喜了。

“妈,玲子怎么样了?”

第二天清晨秦枝梅一出房间,大志就在门口问。

“你进去看看她吧,发烧了,今天怕是上不了课了。唉,简直作孽!”秦枝梅难得气愤地嘀咕。

玲子因头部疼痛和持续低烧,一直没有去学校也没有回家。杨淑怡每天都要到秦枝梅家看望和陪伴玲子。玲子始终不太愿意开口说话,见了杨淑怡也很沉默。林家豪没有主动看望玲子,甚至没有问起过玲子。但是,杨淑怡知道,几乎从事发的第二天起林家豪就总是在校园里偷偷寻找玲子,看她有没有来上课。玲子一天一天没有出现,林家豪一天比一天不能淡定。

“玲子怎么了,怎么一直没见她上课?”一天晚上林家豪难得坐到电视机前,装作漫不经心地边看电视边问杨淑怡。

杨淑怡看了一眼林家豪,没理他。为了这件事杨淑怡这几天对林家豪很是有气,虽然大志用台灯打伤了他的额头,那他也是活该。

“啊?我问你话呢!”林家豪口气软了点儿,有点儿讨好似的。

杨淑怡狠狠瞪了他一眼。

“行了行了,跟我说说,她有没有事啊?”林家豪终于放下所有的架子和面子,老着脸求起老婆来。

杨淑怡不知怎么了,突然间就哭了起来,这倒让林家豪很是措手不及。

“你看你,这是怎么了嘛!”

“你还说,那是自己的孩子,你怎么就下得了手!就为那么点儿破事,为那么个破人,你这个人不用脑子想事的啊!”

“行了行了,我这不是当时被刘建国那****的给气昏了头吗!玲子到底怎么样了?”

“头皮快给你撕掉了,这都多少天了,躺都不能躺的!嘴巴里烂得饭都吃不成!伤心过度,惊吓过度,没完没了地发烧!你本事大,你满意了吧!”杨淑怡几乎是吼着说出这番话,想想心里实在不忍,禁不住又是哭了起来。林家豪知错地拍抚着妻子,现在他真的觉得打在玲子身上的拳脚比打在自己心上还要生痛,“枝梅天天忙着给玲子熬粥、煲汤。你自己闯的祸,还要别人给你善后,帮你收拾残局。你都什么人啊!”杨淑怡口气稍稍缓和些继续训斥。

两人正说着话大门就开了,玲子走了进来。

“爸,对不起,我让你为难了。”

大志跟在玲子身后,看了林家豪一眼,感觉他的眼眶突然就红了。大志将头扭开。

在玲子沉默的日子里,大志并没有急于改变这种状态,他知道玲子这一次是受了伤,不仅身体,而且心理。玲子经常会静静地靠在自己的肩上、背上,整个小时一言不发。大志不担心玲子会就此留下什么心理阴影更或者走向自闭,玲子没有那么脆弱,她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来理清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外表的沉默并不代表内心的平静,大志相信,玲子的内心正在认真分析事情的前因后果、是非曲直,正如自己不得不回头重新思考一样。事实上,身体的创伤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事情曾经的发生,“你必须面对和思考,思考为什么自己会陷入这般境地,这不是简单发发狠、生生气就可以让它过去的。若是那样,事情的根由就未曾明了,事情早晚会再次发生,也许以不同的形式、在不同的场景,但是,一定会再次发生。”从最初的委屈、惊恐到后来逐渐趋于理性的沉思,大志能够明显感觉到玲子情绪和内心的调整与变化。

那段时间,吃过晚饭大志总喜欢带上玲子到一些偏远点儿的地方去慢慢兜兜风,静静眺望眺望远方。太阳隔着农田、草地和戈壁在地平线的尽头缓缓坠落,夕阳将整个天空染得金黄绚丽,微风带着淡淡清冷撩拨树梢,刚刚泛绿的大地生机一派。

大志和玲子生活的小小县城在遥远的西北,广袤的大地视野无限开阔,天的尽头可以望见地平线的起点和终点。冬日里无尽的雪原将世界装扮成雪的童话世界,远处奔跑的马车仿佛正载着来到人间赠送礼物的圣诞老人;偶尔屹立不倒的枯木是雪原绝佳的装饰物,让纯洁的雪原显露出几许沧桑、几许凄凉;不知何处传来孩童的阵阵嬉笑,循声望去,相互追逐的小小身影是天地间欢快的乐符,雪花堆积的弯弯树枝不时掉落大簇大簇雪的绒团,散落在孩子们的脸上、身上,成了孩子们梦想中雪的衣裳。早春来到这片土地之时,小草的嫩芽总是迫不及待钻出土壤,探出自己稚嫩的小脑袋,左顾顾、右盼盼,发现大地上斑驳的冰雪远远未曾消融,小草却是怎么也不肯再回去睡了的,挺直嫩嫩的小腰,略显霸气地与残雪争着风流。空气中沙枣花香四处弥漫开来,预示着春季的全面粉墨登场。人们的窗前、女孩子的衣上、男孩子的自行车架,处处插满沙枣花的枝条,小小花朵香气四溢,是这片大地迎接夏季的隆重献礼。没有充足植被的土地,也不会失了夏季绿的韵律,成片的麦浪、向日葵、油菜花、苜蓿地各展身姿,或低俯身躯轻轻摇摆,或迎着太阳光芒四射,或成了人们休闲、嬉戏的天然场地,让人禁不住要感慨大自然的美妙与神奇了。女孩子愿意抱着比自己粉色脸蛋儿还要大的向日葵盘让花盘的黄色边框做自己脸蛋儿的美丽相框,男孩子则迫不及待地想要搓掉花盘上的籽穗儿去食那尚未成熟的籽粒,吃黑了自己的舌头去让大人惊恐万分,疑是中了邪毒。田地主人为了防止小孩子千奇百怪的念头,想方设法、用尽心思变出花样看护自己的领地。但是,孩子们鬼鬼祟祟做出些偷鸡摸狗的小把戏可谓本性难移,那为的不是获利,而是释放剩余体力和寻找童趣刺激的一个有效途径。多数孩子童年和少年时期的噩梦,便是偷了向日葵、苜蓿或麦粒后被田地主人发现并穷追不舍的情景,更为惨烈的是,抓住后又被生拉硬拽送还给了自己的父母。在小孩子们的记忆中那是极其恐惧和丢面子的事儿。西北的秋季来得总是那么猝不及防,一场霜冻让来不及收割的农作物转眼变成看不能看、吃不能吃的废物。有经验的人们,每逢九月开学之初总会组织成群结队的学生去农田拾麦子、捡瓜果、割草秆,麦子用来冬季喂养家禽,草秆是牛羊等家畜过冬的必备粮草,瓜果呢,多半成了大人和孩子们现场消遣的食品。初秋遗落田间的瓜果个数不会太多,长相更是如同变异品种,但却个个滋味俱佳、香甜爽口,远远超过人们花钱买回来的那些个看相十足的优良果实。来到十月天,大地很快进入封冻的季节,这一封冻便是足足半年的时间。在这长达半年的时间里,天寒地冻的恶劣气候束缚了人们忙碌的手脚,早先家家自砌的土炉、土墙是人们记忆中这漫漫长冬最无法抹去的温馨场域。男人们多是围着火炉喝喝老酒、聊聊家常,女人们坐在一旁织织毛线、做做活计,孩子们则在房间里四处打闹,玩疯了不小心撞在烧红的炉盘上便会造成一阵不小的混乱;炉盘上烘烤着脆香的地瓜片、馍片、包子,开水壶吱吱吐着热气,火墙上摆放着一排排大大小小的鞋袜,香味、臭味随意混杂,真是其乐融融。

“大志,回家吧。”那天傍晚没有骑多久,玲子在身后突然说。

大志知道,这个“家”指的不是他的家,而是玲子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