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本来就有高低贵贱, 而在每个高低贵贱中中, 一会又重新划分出不同的高低。譬如一个小小的戏园,会有如今花名在外的名戏子,会有籍籍无名比奴才还不如的无名的新人。

而颜一鸣的这个身份, 是个刚刚进梅园不过两个月的小新人。

在这个时代中, 戏子虽说身份低贱,但是无论男女的相貌却都是极好的,无论是眼前凤眼长眉的跋扈女子,还是相貌温婉楚楚动人的颜一鸣。

没有人会想到,这个向来胆小不敢出头,甚至大家都不认识的生面孔,今日却直接下了茶盏说自己去试试。

这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但都觉得可笑,那最为气愤的明艳女子, 正是梅园中点戏做多的台柱子玉昧。慢慢追捧的人多了,就连梅园的主子也要顾及她一二分, 今日特意梳妆打扮一番去见了简玉衔却被赶了出来,又怎会不羞恼。

如今看一个从未见过的生面孔,当即便要甩她一巴掌, 却在转念间笑了起来将手收了回来, 将沉沉的楠木托盘放在了颜一鸣的手中展颜一笑, “那便麻烦妹妹了。”

“不麻烦”,颜一鸣抬眸瞧了这明艳女子一眼后转身离去, 一众女子目视颜一鸣向着梅园中最为奢华的燕飞堂走去, 心中无一不在嘲讽。

就连玉昧都能被赶出来, 更不说这样一个就连她们也记不住的新戏子。

简公子今日心情这般不好,送谁上去都是碰一鼻子灰,不到半晌功夫定然也会被赶出来,不如等在这里正好瞧瞧热闹。

颜一鸣拖着手上的茶盏,黄山毛尖的清香,送给像简玉衔这样身份的贵人,茶的品相定然也是最好的。

颜一鸣在玩游戏的时候记得,简玉衔最喜欢的正是黄山毛巾。

“果然是梅园的常客,他的喜好这里的人都清清楚楚”,颜一鸣说。

小苹果点点头,“简玉衔的标签不就是风流嘛。”

简玉衔这张卡的时间线比颜一鸣想象的还要晚一点,这张卡的时间居然比上一个世界推后了将近一年多。

因为新任务来的太快,所以颜一鸣也没来得及查看这一年之间的发生的所有事情,只能在最快的时间内询问了小苹果简玉衍今日如此动怒,是不是与简玉儿有关?只要与简玉儿有关,发生的所有事,小苹果都可以提供。

果不其然,简玉衔心情如此不佳,还真是因为简玉儿。

当初因为南宫玄的事情,简玉衍和简相无论如何也不同意简玉儿嫁给南宫玄,以至于简玉儿对简玉衍多了一丝埋怨。

颜一鸣微微有些诧异,如今的时间线已经全然陌生,她不在知晓会发生什么,所以当得知简玉儿居然会产生负面情绪时难免有些意想不到,“简玉儿的设定不是万年单纯善良小白莲吗?你们系统出岔子了?”

“按照原剧情确实是没有”,小苹果也很无奈啊,原游戏中几位男主都喜欢她,只有简玉儿挑人哪儿能沦落到被挑。现在因为颜一鸣一事,南宫玄彻底丢掉了简玉儿,简玉儿的心理发生了变化,已经不再它们的控制范围之内了,“不过应该不会出现太大的偏颇,简玉儿毕竟是主角,从本质上来讲是黑不起的”,小苹果和颜一鸣保证。

南宫玄始终成了简玉儿心头的一根刺,时间越长扎的越深,而简玉衍始终说不出阻止她嫁给南宫玄的理由,一来二去,本是关系极好的兄妹俩居然也有了争吵。再后来,作为从来不缺桃花的女主角简玉儿,与另一位男主,也就是如今在官场上风生水起的江逸的关系突飞猛进。

就在今日早晨,简玉衔在简玉儿的枕头边,发现了一柄折扇,折扇上付了一首诗,那被当今陛下称赞的一手好字,与文采斐然饱含深情的词句,一眼就可以看出这首诗的意思。

而简玉儿,却将这柄折扇,放在床头!

被嫉妒烧坏了脑子的简玉衍质问了简玉儿,这是何人所送。

简玉儿像是被撞破了什么一般的羞红了脸,倒是有些微嗔的怪罪他,“哥哥为什么要乱翻我的东西?”

简玉衔气的心口发疼,语气不由失了平日的平静与温柔,“这是外男之物,你将它放在床头...”

简玉儿却一把将扇子抢了回去,“与哥哥何干?”

哥哥,他是哥哥。

他根本就不是哥哥!

但他却不能说出原因。

即使如此愤怒之下,简玉衔也舍不得伤简玉儿一丝一毫,于是憋了满肚子的火,与友人一起来到这梅园听戏,友人受不了他的低气压去了别苑听戏,留了简玉衔一人在燕飞堂喝闷酒。

看谁都不顺眼,从来不会让美人受气的简公子,今日美人们见到他都退避三舍。

果然是因为在简玉儿那里受了气,颜一鸣满意的扬起了唇角,抬脚进了梅园中只有真正的贵人才可以进入的燕飞堂前。堂前墙边上潇洒的字体,“燕飞人静画堂深,欹枕有时成雨梦。隔帘无处说春心,一从灯夜到如今。最后署名,简子安。

这是简玉衍的提笔,这位名满京城的第一公子,此刻喝了些闷酒,正躺在清幽秀丽的池馆水廊。隆冬的金陵也不会太过寒冷,简玉衔提着酒壶一人饮酒,发冠有些松散故而泄出几丝长发,一身锦袍也穿的不似那么严谨,本该是放浪形骸的模样,却因为长身玉立的身姿与那比女子更要精致的五官,而显得风流绝伦。

此刻听见脚步声,极是烦躁的令人退下,他虽喜好美人,却也不喜这种丝毫不会看脸色的蠢物。

却不想那女子像是没有听见他的制止,又或许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脚步声离的越来越近,终于走至身前。

一口黄莺出谷般的好嗓子,夹带着南方特有的呢喃软语,就那么风风韵韵的进了简玉衔的耳中。

“公子,用茶。”

不愧是戏子,就连说话也比旁人好听的多。

只是梅园最不缺的,就是漂亮又声音好听的女子,这女子嗓音虽惊艳,却也提不起简玉衍的兴趣,更何况她还这般不知趣,打扰了他的清净。

对美人只会说情话的简公子,也会说出让人下不来台的讽刺话,当初有名.妓扬言要让简玉衔为她收心,却落了个人人嘲讽的下场。

简玉衔倒是想瞧瞧,这般大胆的女子,到底长了怎样一张祸水脸,难不成还能比玉昧更美一些?

懒洋洋的抬起头,目光落在身边女子姣好的面容上,只此一眼,手中的酒壶便落在了冷硬的青石板上。

青瓷清脆的破裂声,惊醒了怔愣中的简玉衔,倏然坐起,像是有些不可置信的瞧着眼前的女子,没有错开一丝一毫。

阅人无数的简公子,见过名动京城的戏子玉昧,与千金一掷只求一见的名.妓谈过风花雪月,也与京城第一美人颜一鸣相熟,但都比不上眼前这女子。

她的眉眼算不上极美,但却足以让简玉衍的心跳停止片刻,因为她太像自己想着念着却求而不得的那个人,若不是右眼眼尾那一颗细小的红痣,简玉衔甚至怀疑,眼前这人就是简玉儿。

而这枚红痣,似乎也有些熟悉的让人难忘。

这世上,简玉儿夺走了简玉衔所有的心魄,但却也有一个女子,在简玉衍的心头留下了的浓墨重彩的一笔。

并非情爱,只是让他震惊,让他难忘。

颜一鸣。

那个知晓他心头最深处秘密却又不屑一顾,周旋于两人之间最终一死让两个男人再也无法忘却的颜一鸣。

眼前这女子右眼的红痣,倒是与颜一鸣如出一辙。颜一鸣死后,简玉衍总会想起那女子狡黠的目光,有时候就连他也会怀疑,这样的女人,怎么会死呢。

而如今,眼前只有一个女子,那像极了简玉儿的五官,与颜一鸣如出一辙的红痣完美的结合在一起,再也让简玉衍挪不开目光。

而颜一鸣像是没有发现一般,将茶盏放在一旁的石桌上柔声一笑,提醒他用茶。

简玉衔缓缓坐直了身子,他直直的看着颜一鸣行云流水极为好看的动作,好一会儿又再次悠然靠回美人靠接过了茶杯,轻啄一口,

“好茶。”

“简公子要的茶,自是最好的。”

“茶再好也比不上斟茶之人,”简玉衔声音温柔,“你叫什么名字,为何我从未见过你。”

“阿鸣。”

简玉衔手中茶盏微微一顿,“明?”

“鸣,一鸣惊人的,鸣。”

这本巧合吗,简玉衔瞧着她眼尾的那颗红痣,突然朗声笑了起来,

“真是个好名字。”

一直等在外面等着看颜一鸣笑话的其他戏子们,各个都想看看不知高低的新人会在多短的时间内,被简公子灰头灰脸的赶出来。半个时辰,一个时辰,却一直没有出来,最终实在忍不住靠近了燕飞堂,隐隐约约的可以听见女子婉转悠扬的嗓音。

那贱人!!!简公子居然点了那贱人的戏,为什么?凭什么?

守在门口气的俏脸通红却也不敢进去的梅园台柱子玉昧,一双凤眼因为愠怒愈发上挑,气急败坏的咬了咬嫣红的唇,狠狠的在地上跺了两脚后,在其他戏子静若寒蝉中倔强离开。

那日,梅园上下皆知晓,简公子瞧上了梅园一个从未登过台甚至没有花名的新人,与她相熟的戏子们称她为“阿鸣”。

所有人不由后悔当天没有和颜一鸣一样大胆的去伺候简公子,谁能想到连玉昧也看不上的简公子,居然瞧上了这样土头土脸的一个小人物。

所有人都嫉妒她,玉昧甚至已经准备好,在简公子走后一定要将这让她面上无光的小贱人脸打烂了,却不想简公子对这个“阿鸣”的喜欢超出了她们的想象。

简玉衔在离开梅园前命人唤来了梅园的园主吩咐几句,园主掩饰不住的惊讶目光落在颜一鸣身上,同样猜不到颜一鸣做了能让简公子这般维护。

但贵人们的心思他不敢猜,只能急忙答应。

待其他戏子们反应过来时,颜一鸣已经搬进了与玉昧相同待遇的单独阁楼,成了玉昧也不敢碰的存在。

玉昧傻了,眼睁睁的看着颜一鸣从燕飞堂走出来,与她四目相对时轻飘飘的对她说一句,“谢谢姐姐成全。”

玉昧恨得捏碎了指甲,隐在衣袖中的手差点控制不住,但到底在看见随后走出的简玉衔又生生压了下来退在了一边。

她也有为她撑腰的贵人,却远远比不上简玉衔这样的身份。

她可以在戏子中肆无忌惮,但那些贵人,却能用一根手指头轻轻便摁死她。

不过,她总会等到简公子弃了颜一鸣的一天,毕竟贵人们的耐心,永远不会太好,而她玉昧,可不是只靠男人捧出来的废物。

*

而此时的简玉衔,多年求而不得的感情,就像老天给的补偿一般,送给了他一个绝好的代替品。

那是个像极了简玉儿的女子,因为右眼眼尾的那颗红痣,使她多了几分妩媚少了几分单纯,多了几分清丽少了几分稚嫩。

将自己的感情寄托在一个与心上人相似的人的身上,简玉衍挣扎过,这么做是否合适。

他喜欢简玉儿,他将这份感情深藏在心底埋了这么多年,在见到简玉儿的时候,简玉衍甚至觉得羞愧,觉得这么做对不起简玉儿,但在见到颜一鸣时,简玉衍内心那一刻的动容却同样挥之不去。

在一次又一次因为简玉儿而黯然后,他又想起了颜一鸣那恬淡的笑容,与偶尔变得锋利的爪牙,最后与简玉儿的身形慢慢重叠,碾碎了心头所有的不忍。

简玉衔曾经说过从未有丑陋的女子,再平凡不过的面孔修饰一二,也是美丽动人,虽说这些话是当初是随口一说,但却也假。

一夜之间让所有人都熟知的颜一鸣,脱去了身上素净简单的衣裙,换上了与玉昧等人一般的精致衣裳,发间簪上华丽而又别致的发誓。简公子命人送来的最好的胭脂水粉,微微雕琢一番,再出现在众人面前,已是完全不同于当日惨淡的模样。

与玉昧完全不同的风格,却是不输于玉昧的美。

梅园园主与其他一众戏子们突然像是明白了,不由感叹简公子慧眼识珠,将这样的美人从暗淡中挖掘了出来。

颜一鸣嗤笑一声,简玉儿作为游戏的女主,本就是数一数二的美人,虽然比不上之前捏的那张脸,但如今这张,又能差到哪里。

待第二天简玉衔再见到颜一鸣时,雕琢打扮过的颜一鸣愈发的美了,而且与简玉儿越发相似。

心头再难抑制,从此简玉衔成了梅园的常客,虽然以前也是。

一个常年往返于女人中间的男人,嘴有多甜,多会哄女人开心,颜一鸣在这段时间里感受的明明白白。

即使上不了台,也有最好的胭脂送到手中,简玉衍几乎每天都会来,俊美无比的美眼,温柔的声音,说起情话来,简直没有一个女人抵挡得住。

梅园与梨苑,是金陵城最大的两座戏园,背后各自有达官贵人帮扶。

如今即将料峭寒冬,梅花竞相开放,正是梅园最好的光景,这里从来不缺风流才子,更不缺翩翩佳公子,那位名满京城的简公子,从来都是这里的常客,但是就算如此,简公子近日来的频率也足以让所有人眼红。

颜一鸣在这样的环境中活过一天又一天,也明白了戏子在这个时代是怎样一种存在。

比起烟花之地的那些女子,戏子的区别大抵是有些卖艺不卖身的,但是也是有些,极少的一部分。努力的唱好一台戏,画好每一个妆容,走好每一个身段,都是让来到这里的客人们为自己驻足停留。

唱的好了,唱的让人喜欢了,唱的有名头的,或是引得贵人们为了点戏多花些银子为日后赎身,或是让哪位贵人为自己赎身,这便是这里的戏子们此生唯一的选择。

与颜一鸣关系好一些的戏子,劝她抓住机会,若是能借此机会攀上简公子,就算是个妾,这辈子也值了,却不想颜一鸣但笑不语。

小戏子万分惊讶,“你居然不喜欢简公子?”

简公子那么俊美那么才华横溢,那样的家世,你不喜欢他,你喜欢谁啊?

颜一鸣其实不是这个意思,但这小姑娘问起来倒是顺着她的话回答了,“我呀,我喜欢越王殿下。”

那小戏子一愣之后继而笑骂一声,“我还想嫁给太子殿下呢,太子因为太子妃去世,始终不离不立正妻,这么痴情的男人,世间难找啊。”

颜一鸣无话可说。

事实总是被掩藏在了各种各样的虚假背后,流传到如今的说法,只剩下太子妃为救太子,在新婚之夜便丢了性命,太子心痛太子妃的离去,娶了两名侧妃却坚决没有娶太子妃。

颜一鸣暗骂南宫玄已经娶了两个老婆还能被说痴情,什么毛病。

此刻正是隆冬,颜一鸣说不喜欢外边冷,于是简玉衔便陪着她待在梅园听曲儿弹琴。

戏子们大多是不识字的,但简玉衔惊讶的发现,颜一鸣不但识字,还诗书琴画样样都不输于官家小姐。

没有与一般红尘女子闲谈时的无趣,她聪明又极有文采,简玉衔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每日都会来梅园,听她随口接上自己口中的诗词,简玉衔兴味问起她为何懂如此之多。

因为有当初颜小姐的记忆啊,虽说是京城一霸,但也是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才女。

但是在简玉衔面前还得准备另一套说辞。

“父亲本是一位地方官,后因一起命案败落落了个家族破败的下场,后来家中实在揭不开锅,于是将我卖了出去,辗转至今到了这梅园。”

说这话时,颜一鸣的目光悠远而有种让人看不透的伤感,戏子的身世大抵都不会太好,简玉衍见过太多早已不再放在心上。但许是因为眼前的女子太像简玉儿,那样让他动容的神情,简玉衍的心口蓦然怜惜了起来,声音也不由柔和了几分,“那你如今可曾想念父母?”

若是想念父母命人查看一番,说不定会有所收获。

却不想颜一鸣骤然收敛了笑容冷然道,“为何想念,当初被卖走时我便发誓从此孤身一人,无父无母。”

这话说的极冷,极为无情,但却又十分真性情的让人喜欢。

有人进来寻颜一鸣唤了她一声“阿鸣”。

简玉衔陡然记起曾在一年前,也有两个人时不时会提起这个名字,如今人人这般就叫她,简玉衔不知为何生出无端的不满与气愤,

“还没有花名?”

“没有。”

简玉衔冷声道,

“既是戏子,也该有个像样的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