厮杀声渐渐结束, 地上躺着横七竖八的尸体,双方均损失惨重。
沈令安看着满地的死尸, 这是他的人折损最多的一次, 有人设下天罗地网,想要置他于死地。
即便阿满带了人来支援,他们亦是处于下风, 若不是赵煜及时出现, 他今日未必有命回去,就算回去了,身边有这个假的尹思安在,只怕接下来他也会处处受制。
沈令安这般想着, 脑子看似清明,可身子却已经开始摇晃。
“主子!”沈缺担心地唤了一声。
沈令安却似没听到一般, 只踉跄着朝刚刚孟竹坠下去的地方走去, 眼中似有癫狂之色。
沈缺亦步亦趋地跟在沈令安后面,随时做好拉他的准备,生怕他突然想不开跳下去。
可他没想到的是,他还未动手,就见沈令安突然倒了下去。
“主子!”沈缺惊叫了一声,连忙冲上去。
“赵大人!主子昏死过去了!”他看到赵煜疾步走来,焦急地道。
“怎么回事?”赵煜拧了拧眉。
“夫人她……坠下悬崖了……”沈缺说着, 眼中有泪落下。
那个时候, 他们寡不敌众, 主子拼了命才突出重围, 却只来得及先救一个,他知道,主子是想救夫人的,可是那个假安妃干扰了主子,而且她的马车开始往后滚动,主子只能先去救假安妃,吩咐他去救夫人。
可就在那时候,有人集中火力攻击他,拖住了他的速度,等他冲过去时,已然来不及了。
“你,你是说沈夫人?”赵煜一震,不敢置信地问道。
赵煜看着昏死过去的沈令安,知道单凭他身上的伤,他不可能昏死过去,那么唯一的可能,便是他的身心皆因孟竹之事受到了冲击。
赵煜几乎可以想象孟竹的死对沈令安来说意味着什么,曾经不近女色、冷清冷心的丞相大人,以一颗狠辣的心肠游走于朝堂,终于还是栽到了一个小女子手上。
赵煜想,大概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他了,那便是——万劫不复。
他叹了口气,“带上沈相,我们先离开这里。”
沈令安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他看见孟竹跌跌撞撞地朝他跑来,身后是面目狰狞的瑞王,她一身狼狈,满手都是血痕,只听她惊恐地道:“沈相,救我!”
然后她便撞进了他的怀里。
“别怕。”他搂紧她的腰,轻声安抚,可一转眼,怀中却空空如也。
他猛地抬头,就见她站在寒风凛冽的悬崖边上,衣袍猎猎,有一双手正拽着她的脚,想要将她往悬崖下拖去,她的脸上布满泪痕,惊恐万分地哭喊道:“夫君救我!”
他想要跑过去,可是腿上却似生了根,竟无法挪到半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拖到悬崖下。
到最后,她绝望地闭上了眼,喃喃问了一声:“夫君,你为何不救我?”
沈令安的心骤然痛到不能呼吸,猛地惊醒过来。
“沈相,你醒了?”赵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沈令安的心神一凛,猛地坐起身,朝他看了过去,“本相这是在哪儿?”
声音意外地嘶哑。
“自然是在岩州。”赵煜见他醒来,松了口气,道:“沈相这一睡,可是足足睡了三天,下官本想带沈相回京,但听沈相在睡梦中一直喊着沈夫人的闺名,所以下官斗胆猜测,沈相会更想留在岩州。”
听赵煜提起孟竹,沈令安好似突然回神,他突然站起身,喊了一声:“沈缺!”
沈缺匆匆忙忙奔了进来,眼中有一丝惊喜。
沈令安的面色苍白,双眼却是通红的,他双拳紧握,吩咐道:“派人去羊角峰下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他的齿缝里漏出来的,短短几个字,似乎就要花光他所有的力气。
“属下已派人去找,不过那峭壁陡峭,且奇高,属下派了几拨人,都未能探到崖底,属下会亲自带人从旁边山体绕道过去,但所费时间会比较长。”沈缺禀报道,“不过属下发现山崖下方三丈左右,有一山洞,直通山腰,且有人走过的痕迹,山洞下方三米处,有一些血迹。”
“难道有人藏在山洞里,救了沈夫人?”赵煜闻言,不由做了一个大胆的假设。
沈令安的眼眸亦是一亮,浮现一抹期盼之色,沈缺看着自家主子的模样,最终仍是狠心摇了摇头,“山洞口的岩石上有绳索擦过的痕迹,应当确实有人试图救下夫人,但从血迹上来看,并,并未成功……”
“何以见得?”赵煜蹙眉问道。
“夫人的血迹只出现在山洞下方三米处,若是她被人救上来,上面甚至是山洞里也应当会有痕迹,可实际并没有,而且山洞里只有一人行走的痕迹……”沈缺越解释,沈令安的脸色就越差。
沈缺的额头渗出了冷汗,他突地在沈令安面前跪下,道:“是属下办事不利,没有救下夫人,请主子责罚。”
沈令安看着沈缺,目光却有些空洞,“与你有何干系?没有救下她的人,是我……”
“主子。”沈缺抬头,目光复杂地看向沈令安。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主子,像是被抽去了灵魂,余下的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
他没救下夫人,都自责得恨不能死去,那主子此时的心情该如何痛苦?
沈缺无法想象。
“你退下吧。”沈令安无力地摆了摆手,道。
沈缺犹豫了会儿,还是应了声“是。”
“还请沈相保重身体,皇上年幼,还需仰仗沈相。”赵煜拱手道,“下官先行告退。”
“赵大人。”沈令安突然开口唤住赵煜。
赵煜回头,问道:“沈相有何吩咐?”
“你为何能断定那女子是假安妃?”此时的沈令安丝毫不像刚刚那个痛苦不堪的人,似乎又恢复了原先的样子。
赵煜微怔。
“赵大人不曾见过那女子,不是吗?”沈令安冷静地问道:“可你不仅断定那人是假安妃,还断定她不认得你,安妃入宫之时,赵大人不过是大理寺的小小主簿,为何她要认得你?”
沈令安停顿片刻,继续道:“还有,赵大人似乎知道,本相与安妃的关系。”
赵煜听了,沉默许久,终于露出一个苦笑,“沈相思维缜密、心细若发,下官自知瞒不过去。”
沈令安平静地看着赵煜,等着他的解释。
“当年安妃的尸骨,是下官亲手所敛。”赵煜亦看着沈令安,神色之间带着些许怆然。
“你说什么?”沈令安一震。
“当年安妃寝宫大火,我知是沈相救了当今皇上,可惜,我虽将安妃救出火海,她却仍未能挺过去。”
“你说,你将安妃救出了火海?”沈令安不敢置信地问道。
“我命人挖了一条密道,直通安妃寝宫,密道打通那天,寝宫着火,我从密道出来时,正巧看到你抱着皇上离开,当时情势危急,我将安妃带走,又命人送了一具女尸回来代替安妃。”
“你究竟是谁?为何做这些事?”沈令安的目光里透露出一丝凛冽。
“若是没有当年的二皇子,我如今,应当是你姐夫。”赵煜平静地说道,但语气里沉重的悲哀却仍流露了出来,“当年我与你姐姐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可她被二皇子侮辱,想要与我解除婚约,我不同意,我爹娘却趁我不在收了退婚书。等我回来找你姐姐时,尹家已经遭逢大难。我因退婚之事与爹娘生了嫌隙,自此离了家,更不信她就这么死了,四处查探她的踪迹。”
“可惜,我没想到的是,我找到她的那一天,正好是先皇准备带她入宫的那天。”赵煜继续说道,神色中透露出些许痛苦,“我从她口中知晓尹家惨案的始末,亦知道她入宫不过是为了报仇雪恨,我知自己无法阻止她,便改换身份姓名,入了大理寺,二皇子身为皇孙贵胄,要定他的罪,绝非易事,我想助她一臂之力。”
沈令安震惊地看着赵煜,“原来……是你。”
赵煜原姓秦,是当时岩州知府之子,与尹家也算门当户对,然尹思安受辱,即便赵煜不介意,家中二老却绝不会要这样的儿媳。
尹家出事那年,沈令安九岁,他从小被爹娘送出去求学,与赵煜见面的次数寥寥可数,那一年,姐姐出事,他从外面归来,知晓姐姐已跟秦家退婚。
毕竟是姐姐自己决意退婚,所以他对秦家倒说不上有怨,只是心疼姐姐罢了,那时的赵煜在他脑海里甚至不曾留下清晰的印象,只记得儿时倒是跟着玩过几次,后来便没见过了。
等他入朝为官时,已经过去六年,他一心想着报仇,哪里还会想到赵煜这么个人?更想不到的是,他会因为姐姐,入了大理寺!
难怪这么多年,赵煜总是明里暗里地帮他,起初他甚至以为赵煜有所求,但接触下来,他却发现赵煜此人品行良好,又有智谋,能够在这犹如一池浑水的朝堂里游刃有余。
渐渐的,他便与赵煜走得近了。
只是,他怎么会想到,他与赵煜,竟还有这般渊源?
“你姐姐曾答应过我,待她大仇得报,便会与我隐居山野,再不被俗世牵绊,可惜……”赵煜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
“阿姐她……是死在你面前吗?”沈令安垂了垂眸,低低问道。
“是,我看着她阖了眼。”
沈令安只觉得心中发烫,原来姐姐这一生,并不全然悲苦,她遇到了一个真正爱她的人,临死之际,仍得了他的陪伴。
而等她死后,那个人继续守在朝堂里,不动声色为她的弟弟和她的儿子保驾护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