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合最后还是把江韶拉进了包厢。
“江大哥,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苏合偏了偏头,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快,“你别看这里是个……不怎么正经的地方。不过你放心,这只是表象。其实内里是个再正经不过的地方,而且我应该也不会在这里久待。”
“苏合,你在怕什么?”江韶看了眼苏合身后侧的墙壁,那里应是有人监视,而且明目张胆,并不刻意隐匿。他不明白苏合为什么非要在这包厢里说,仿佛心甘情愿地受人监视似的。
江韶看着苏合,一字一句说:“既然我跟你一起来了京城,那么就一定要跟你一起走。此间主人手下人数虽多,但功夫并不算高。何况,天子脚下,繁华之地,我们今晚杀出去,此间主人未必敢闹大。无论他是谁。”
江韶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手,一个圆圆的小瓶滑入她的手心。那是师兄给她的药,据说无色无味在密闭空间里半刻钟内能毒死一客栈的人。
江韶目光坚毅,只要她点头,他今晚即使死在这里,也一定会救她出去。君子一诺,重于千金。
江韶的手心滚烫,握着她的手,苏合摩挲着手里的小瓶,微微垂眸。
天塌下来有高个顶着,那速成功法似乎成功率也不怎么样,岳清歌手底下的人就并非各个都是高手,这封四姐手底下——既然江韶这样堂而皇之闯进来了,想必也的确有几分把握,还有□□相助。或许她可以借助江韶逃出去,也许她还可以回去求岳清歌帮忙,也或者借助杜飞白或者别的什么她救治过的好心病人的力量。
退一步,她或许还可以当心善天真的小姑娘,让别人替她撑着天。
然而,一边是陈国的暗金堂想要七窍石,一边是周国各方势力想要速成功法的药方。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如今自然是孑然一身了,可是那些帮她的人都是有名有姓有家有业。她又怎么能那么自私?
何况,她恨这样一次又一次无能为力的情况,她迫切地想要得到力量,保护自己,保护师姐,保护所有人,她怎么能走?!
苏合平静地说:“我没有怕什么,我只是知道了师姐的行踪,打算留下来。”
江韶皱眉,“他们是齐王的人?”
江韶这一天显然已经听到了那些乱七八糟的风流逸事。
“谁的人无所谓,反正都是朝廷正统。”苏合不想说太多,眼睛弯弯地笑了笑,“江大哥,我打算留下有两个原因。你听听,若是听完你还要坚持带我一起离开,那么我就听你的杀出一条血路出去。”
“第一,人总是要识时务的。我可以躲起来,但是曾经帮过我,收留过我的人不可能全都躲起来,那些有心人总是可以顺藤摸瓜。之前我的打算,终归还是太过理想化。而且我师姐的传闻你也听说了,我千里迢迢赶来京城就是为了见她,我没有办法不管她。”苏合话里一半暗指暗金堂,一半暗指封四姐这股势力。
“第二,这地方没你想的那么险恶。枯荣谷已经没了,师父也没了。我总要有个地方落脚,有自己的事情做。”苏合眨巴着眼睛看着江韶,故意卖了个萌,“我又要东躲西藏又要找营生,适合我的事情真是不多啊。”
江韶看着她,心里难受,“苏合,在我面前不必强颜欢笑。”
“我没有强颜欢笑。江大哥,江湖人对朝廷多半没什么好感,但平心而论,朝廷怎么说也不能算是邪魔外道吧?我一个大夫,在哪儿给人看病不是看病?今后有朝廷庇护,还是不错的。”苏合安慰他。
话虽如此,朝廷有那么多医术精湛的太医,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手段扣留她一个大夫呢?朝廷正统的人又为什么拿一座青楼当据点呢?
江韶微微皱眉,事情必然没有她说的那样简单。
苏合笑靥如花,“别皱眉了,江大哥。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有机会我会去看你的。”
江韶握着她的手不愿放,总觉得这一次如果放手,可能就会失去什么。
他可以拼着这条命不要,带着她杀出一条血路出去。但是如她所说,之后呢?雨花庄、杜飞白家、朱砂,这些都不管不顾了么?他一辈子带着她东躲西藏吗?还是去阎王城?
江韶说:“我留下陪你一段时间吧。”
苏合垂眸掩去微微有些泛红的眼眸,嘴角却微微勾起,“江大哥,回去吧。好好练剑。我们总要先保证自己的安全,再说其他。”
江韶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
如今这个世道,他能依仗的只有手中剑。然而他的剑,锋刃未成,只能一退再退地忍耐。第一次在枯荣谷,他只能逃;第二次面对岳清歌,他依然无能为力;这是第三次了,也许还不会是最后一次。
他天资好,又勤奋踏实,而如今却恨自己为什么不能走些歪门邪道更快一点掌握力量呢?
江韶目光专注地看着苏合的眉眼,仿佛要把她的样子刻进眼里刻进心里一样。苏合今日穿着封四姐的那过于华丽拖沓的衣服,涂了淡淡的脂粉,还梳了一个略显妩媚的垂鬟分肖髻,有点不像平时的她了。
少年忽然开口说:“苏合,我还没有对你说过我喜欢你。”
苏合一愣,抬头看向江韶。江韶对她很好,好到超出一个朋友的仗义,她感念于心。她也是个大姑娘了,跟一个男子单身上路,路上难免会有诸多不便的地方,但是江韶一直都十分正人君子,从未有半分逾礼之处。两人毕竟相识的很早,她以为江韶是把她当妹妹看了。
江韶又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我喜欢你。”
少年时懵懂隐秘的心事,尚未表露,便被杜飞白横插一脚。那时骄傲又别扭,自然不肯再提。后来,江庄主去世,他身为人子,一事无成,有什么脸面去想那些风花雪月?
江韶偶尔也会偏激地想,江湖风霜摧折,弱者根本没有喜欢的资格。
可终归还是喜欢,想要尽自己所能的护着她。
苏合看着江韶,这样的情况,这样的表白,简直让她手足无措了,“江大哥……”
“苏合,我已经有很多很多的遗憾了,我希望你能等我……让我保护你。”江韶说到这里,垂下眼睫看着面前的桌面,一时竟有些哽咽的说不下去。
江韶觉得很狼狈,他甚至没有办法说一个准确的期限,他何时才足以保护苏合?都说十年磨一剑,然而他自六岁开始练武,至今已经有十二年,还要有多少年他的本事才足以纵横天下?才足以力抗暗金堂、力抗朝廷?
这几乎是无望的。岳清歌大概十六七岁就成名,如今十多年过去,怕是也没那样的本事。他如今已经十八岁,远远比不上岳清歌当年。难道他让苏合等他十年二十年吗?简直是荒谬。
他这么多年练剑,究竟是为了什么?他真的像他以为的那般天资卓越吗?其实只是块朽木吧?这些天江韶总是忍不住质疑自己。而此刻,真的有些灰心了。
他心境不稳,内息四散,在这个节骨眼上竟是有点走火入魔之兆。
苏合忽然反手握住他的手,说:“好,我等你!江大哥。”
“我等你宝剑锋成,等你保护我,等到有一天我们可以强到不再被世事逼迫,可以随心所欲达成所愿的时候。”
苏合诚恳地看着江韶,仿佛有种心灵相通的感觉。他们同样的年纪,有同样的痛苦,同样的迫切得到力量心情。
“我会一直等下去。你不要急,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信你必将锋锐无双名满天下。”
江韶震惊地看着苏合,四目相对。
我们还年轻,从小生活在父辈的庇护之下,不知世事艰难,不识人情冷暖。而如今面对江湖的疾风骤雨,我们弱小,我们迷茫,只能一退再退,一再低头,甚至不得已暂时随波逐流。但是我们不会放下手中所执刀剑,不会停下艰难跋涉的脚步,也不会忘记最初心里的火。终有一天,我们可以斩破眼前的黑暗,砍断束缚的绳索,从此天高地阔,再无什么可以阻挡。
苏合想,人生得一知己足以。
她或许从此不再济世救人,却违背本心地去研制那能速成内力药,为某个势力造出一批又一批的杀手,成为角逐权力的刀。
但若是江韶能够坚持自己的本心,有一天有所成就,她也必将与有荣焉喜不自胜。
苏合将手里的药瓶仍放回江韶手里,食指轻轻点了点,“这个,你还是拿回去吧,防身。我一时半会儿用不到。”
苏合的意思当然不只这个药瓶,还有七窍石。如今她还不清楚今后会面对什么样的情况,七窍石放在江韶那里比放在她这里安全。她洗澡的时候被带过来,所有的东西都落在客栈了。
江韶自然是明白她的意思,心里又是一阵黯然。若真是像她之前说的这里这么好,她又怎么会把七窍石托付给他。那东西虽然有解百毒的功效,可同样意味着暗金堂这样的危险。苏合若非没把握,又怎么可能麻烦他。
“好了,走吧。”苏合从江韶手里抽出手。夜已深,外面丝竹之声都零落了。
江韶却忽然收紧手指,抓住她的指尖不放。他看着她,眼眸明亮如星,“苏合,我今时今日说喜欢你,不是害怕以后没机会说出口,而是我要你记住,无论今后发生什么事情,我一直一直都喜欢你,此心不变。保重自己。”
江韶将之前在枯荣谷时给苏合的那个玉佩放到苏合手里,“这是我娘的遗物,看到它,就想想我今日说的话。”
如此真挚,苏合点了点头,接过玉佩,带着鼻音答应:“我记住了。”
苏合与江韶出门,封四姐八面玲珑地在大厅招呼客人,看见他们两人终于出来,眼睛暧昧地冲着江韶上下打量了一遍,尾音拖长调侃,“呦,这么久啊……,年轻人就是精力旺盛。”
江韶剑眉微微压低,苏合忙偏头对封四姐说:“我送他出去。”
封四姐迟疑片刻,苏合坦然地看着她,还隐隐有点挑衅的眼神。
封四姐笑了起来,“去吧去吧,注意安全。”
苏合于是径自将江韶送到门口,给了他一个“看吧,我是自由的”眼神。
但是她也清楚她现在也许是个香饽饽,不宜走太远,到门口就止步了。
“走吧,江大哥。”苏合站在门口的红灯笼下,催促。
这实在不是什么好的依依惜别的场景,也不适宜再表露什么离愁别绪,旁边还有姐儿在送恩客,打情骂俏说的话让人脸红。
江韶强忍着带苏合离开的*,轻声说:“你回去吧,我看着你走。苏合,保护好自己。”
她要离开他了,今后的路自己走。
“你也保重。”苏合点了点头,甚至不敢再看一眼江韶,她怕再看一眼,她就会后悔。
苏合挺直脊背,转身走进了天香楼。
一直走到里面的楼梯处,她才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模糊的夜色中,江韶一直站在那里,远远地看着她的方向。似乎她随时改变主意,他都愿意豁出性命带她离开。
苏合赶紧头也不回地上了二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