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渊本是奉命去建安采办,带上东厂底下的千户百户番子,不出两个月也能回来了。可如今带上了卫辞,一路上磕磕绊绊,免不了要耽搁些时日,至于归期,似乎也不定了。

一大早,卫辞带着病娇在重华殿门口候着,陆渊没来,派了孙启寿,一路将她们送到了涿郡。时下是七八月里,郢都刮东北风,顺风乘船要比马车快得多,再说靠着运河,一路畅通到底,要省不少事。

“督主吩咐过了,说送公主到码头自有人接应。这回出发乘的是福船,吃水有丈来深,随行的人都在一条船上,不免人多嘴杂,公主上了船尽量就待在舱里,外头乱糟糟的,都是些五大三粗的东厂番子,免得冲撞了公主。”孙启寿驾着马车朝前赶,督主平时行事机警,这回船上又多了个公主,那些东厂番子与太监不同,都是真真切切的男人,自然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出了宫,卫辞觉得浑身上下都活泛起来了,果然待在宫里面,整日没精气神,人都闲散出病来了,听见外头孙启寿的声音,也没放在心上,只兴奋的一门心思说好,全然不顾什么安危,只巴不得赶紧上了船飞回苏州才好。

马车走了约摸一刻钟,到了涿郡码头。风渐渐刮起来,吹着人脸湿润润的,卫辞下了车,看见岸泊上停歇着大大小小无数的船只,一眼就望见那只说的最大的福船。老远望去,船头上负手站着的人是陆渊,风吹起他的曳撒,斗篷一样吹散开来,让人心生畏惧。

“公主,那奴才就先回去了。”孙启寿朝她掩了掩身子,拾起地上的小杌子放回车内。

病娇问他,“公公不随我们一块儿走么?”

孙启寿笑道:“督主走了,宫里没个人料理不成,再说了,有督主跟着,公主也不必担忧。”

前头派了人接应,带着卫辞和病娇往码头口去,一路走到宝船边上。宝船果然是大,一抬头有两三层小楼那么高,船上放下木旋梯,卫辞往上爬,毕竟常在深闺中,梯度又大,爬得还是有些吃力。

快到顶时,上头伸出一只手来,她顺着抬头往上看,见是陆渊,抿嘴一笑以表谢意,下意识的就要拉住他的手往上使劲,可手到半空中忽然愣住了,她望向底下河水飞溅,有些惶惶,思虑再三,最终还是拉住他的手上了甲板。

他看见她的犹豫,心里自嘲一笑,托着她的小臂轻声道:“臣要是想害公主,也万万不会是这样愚蠢的法子,说到底,臣还是挺会怜香惜玉的,公主俏丽活泼,臣怎么舍得下心呢。”

卫辞顿时觉得小臂上有千斤重,端着不是,放下也不是,脑子里忽然想起他和郑贵妃的传闻,似乎觉得哪里有些别扭。这厢想着,身上忽然一重,多了件斗篷披风。

“船上风大,公主得穿严实了。”她这才反应过来,是他在给她穿披风,他踱到她面前来,和她面对面,抬手在她脖颈处系绳子,微凉的手指不经意间滑到她的下颌,只觉冷的刺骨,让人哆嗦。

她一骇,连忙退后了两步,面红耳赤,抬手道:“我……我自己来。”

“公主当心!”腰间突然横了只手,卫辞更加紧张了,原来她就站在宝船边上,再后退就掉到河里去了,吓得心里砰砰直跳。

陆渊讶然,见她不自然的不敢看他,抿嘴憋着笑,到底是黄花大闺女,面子薄,他故意呲哒她,“怎么了,臣伺候得不好么?”

她连忙摆摆手,拉着病娇就要走,一面又道:“不,不是,只是厂臣不必事无巨细亲自来,我皮糙肉厚,病娇陪着我就行了,厂臣有重要事还是先忙正事要紧,我在船上能解决吃喝拉撒就行了。”

他一笑,毕竟不是宫里长大的正儿八经的公主,没那么娇惯,可好歹也是镇国公的嫡亲女,怎么毛头小子一般。

“公主这话就见外了,臣本就是奴才,伺候人的是本分,臣怕底下人伺候的不好,煞了公主的性儿。”一面说,一面又抬手给她系披风。

卫辞无奈,人家都做到这份儿上了,再推脱就要恼人了。她心里纳罕,怎么倒变了个人似的,真是奇怪!

上了船,卫辞和病娇就躲到船舱里。虽然她是生长在南方,可南方这样的大船也不常见,乘的都是舫船。这样大的福船,她还是第一回见过。

“主子,我今儿瞧着你和陆掌印的关系好像不一般。”病娇双肘抵在桌上,眯着眼问她。

卫辞正喝着水,一口全喷了出来,气道:“说什么屁话!那种人是能靠近的么?”

病娇一脸嫌弃的掸着身上的水渍,不以为然,嗤道:“那怎么了,我就觉得督主人挺好的,你看看这屋里准备的多齐整,你要是能和他打好关系,咱们以后在宫里横着走都没人敢拦!”

她想了想,话是这么说,可关系是那么好认的么?她想起外面那些传闻来,拉着病娇道:“病娇,你知道东厂里人皮模具是怎么个方儿?”

病娇摇了摇头,“你问那些做什么,怪吓人的!”

“吓人的还在后头呢!那些个番子将人埋在土堆里,只露出一个头来,在头顶上用刀划拉个口子,往里灌水银,人不定怎么煎熬,直到受不住,整个身子从头顶的口子里光溜溜的跳出来,最后只剩一张皮留在土里。”

啐!

病娇听得心头发呕,骇道:“主子,你打哪儿来听得这些个恶心人的东西,真是恶心死人了!”

卫辞倒来了兴致,拽着她不放,“我跟你说,你瞧陆渊那张妖孽脸,祸国殃民,一看就不正经,别的哪里来的偏方,害了多少人!”她说的神乎其神,突然啊了一身,指着病娇道:“我瞧你这眼睛跟他倒是挺像,别的晚上来找你!”

病娇被她吓得带了哭腔,咽了口唾沫,“我的主子,你别唬我,督主明明是丹凤眼,我是眯眼。”

她扶正了她的额头,仔细看了她的双眼,点了点头道:“我瞧着都差不多啊。”

“臣倒是跟公主挺投缘,莫不公主行行好,舍了这张皮给我罢!”

身后突然传来陆渊的声音,卫辞吓了一大跳,立马从杌子上跳起来,他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公主的闺房是一个太监能随便进的么?事先不知道要通报一声的么!

真是多行不义必自毙!

她腾挪到他边上,干笑着来回甩着两只胳膊,道:“厂臣说什么呢!我在跟病娇闹着玩儿呢,我就是吓唬吓唬她。”

病娇顿时黑了脸,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怨愤的看着自家主子,她倒是怕督主,一见到人家就跟猫见了耗子似的。病娇气的扭过身子就出了船舱,主子虽然不仁,可她这个做奴才的不能不义,临走前朝着一旁的陆渊道:“督主,我家主子今儿还念叨你呢!说您长得玉树临风,倾国倾城,她见了都要倾倒的。”说完横看了一眼卫辞,就出了船舱。

陆渊不以为意,长长的哦了一声,乜斜着眼望向她,背手道:“原是这么回事么?”

看着他那张阴阳怪气的脸,卫辞心里早将病娇骂了一千二百遍,她不过是跟她闹着玩,她倒把她往火坑里推。现在倒好,捅娄子了!

“臣倒不知,公主心里这么惦记我,倒叫臣受宠若惊了。”

他像是变了一个人,从上了船,总是有意无意的撩拨她,这是惯用的伎俩么?她倒有些闹不清楚了,在宫里的时候,面冷心冷的叫人害怕,可这会子总动不动就不正经起来。突然想起他和郑贵妃之间的乾坤,莫不是这‘本事’就是在她那儿练就成的?

她没由来的浑身害臊,脸颊渐渐红起来,支吾道:“厂臣就别调笑我了。”

在宫里头见惯了各种各样的女人,她倒和郑贵妃不一样,许是经常不见人事的缘故,连笑都带着些许纯真,就像一汪清泉似的。大风大浪之下,涓涓细流也同样赏心悦目。

“看来公主在船上的日子比宫里头惬意,人人都说宫里头好,荣华富贵享不尽,公主倒是看得开,一心想要出去,往后要是嫁到西南去,岂不顺心。”他踱到边上,用铜剔子挑了挑灯油,漫不经意说道。

她悻悻怔了一下,满面桃红的脸色顿时变了。他这话像是故意说给她听似的,她心里怎么想,难道他还不知道么?

“出狼窝进虎穴的道理,厂臣在官场上打滚了这么多年,懂得的肯定比我多。”

陆渊细细斟酌她话里的语气,他倒是小瞧了她,索性开门见山道:“公主是铁定了心不嫁燕王?”

她不说话,算是默认。

入了夜,河面上刮起了风,船板底下河水咣当咣当的响。他原本以为找到了捷径,如今看来,倒不是那么容易的。此趟建安之行,本就是打探燕王的势力,如今又有个送上门来的诱饵,可这诱饵到底成不成功,也不是他说了算,那燕惟如若是只有这点本事,也不会叫司马家世世代代忌惮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