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审二

“是我用词不当。我换个问法, 被上诉人,您知道您的母亲主动放弃你监护权的事吗?”

将抛弃换成放弃, 不再那样刺耳, 却仍难改事实。

“知道。”秦特回答。

“你心情是怎样的?”

“什么时候的心情?”

“知道这件事时候的心情。”

“很伤心。”

“是在想念妈妈吗?”

“忘记了。”

“这也能忘记?”

“那时还很小,记不清了。”

“可以理解。长大后有想过妈妈吗?”

“想过。”

“想跟妈妈一起生活吗?”

“想过。”

“据我所知,初审时, 取得您监护权的人是您的外祖母, 并不是您的生母。您伤心吗?”

“不伤心。”

“我很意外。”见秦特没说话,吕律师继续问, “不是一直想跟妈妈一起生活吗?妈妈依旧没要你, 难道不伤心?你前后矛盾, 是在说谎吗?”

“没有见到妈妈前, 想过妈妈很多次。看到别人妈妈时, 也会想, 我妈妈是不是不像奶奶说的那样坏。挨打时,也会想,妈妈对我会不会稍微好一点。逃出家时, 我没地方去, 去了姥姥家, 那会儿天很黑, 我觉得冷极了。敲门前, 我还在担心,妈妈会不会不要我, 把我赶出来。后来大舅出来, 问我是谁, 替我付了车费,把我领进屋。餐厅摆着一桌子年夜饭, 我又冷又饿,姥姥把我领屋里给我暖和的衣服穿,给我热了饭吃。我很饿,什么都没想,姥姥让我吃,我就吃。后来报了警,姥姥带着我到警局做笔录,带着我到医院看伤,我们回家已经半夜了。我又饿了,肚子叫起来,姥姥给我煮了两碗鸡汤饺子,好吃极了。饺子是猪肉白菜馅的。”

“姥姥给我上药,让我早点睡。从没有谁像姥姥对我这样好,我想,妈妈应该也很好。我问姥姥,我妈妈什么时候过来。姥姥说明儿后的就能来,第二天姥姥带我到超市买衣服,我以为妈妈会来,我坐在客厅里,一丁点儿的风吹草动就向门看去,妈妈那天没有来。”

“我很担心妈妈会不要我,姥姥家客厅里有妈妈结婚的照片,有妈妈现在的全家福,我知道妈妈又有了孩子,还是一个男孩子。我就更担心了,我拼命想拼命想,妈妈不要我,我能去哪儿?我能怎么办?姥姥能收留我吗?我是六月的生日,再有半年就能成年,成年后就能工作自己养活自己。”

“我就这样惴惴不安的等到初二,妈妈终于来了。我觉着很生疏,妈妈也不想打官司,想着我马上要成年,一成年就跟爸爸不相干了,打官司也没用,白费律师费。妈妈也看不上我,觉着我胆小窝囊像个受气包。是我姥姥一直在我身边,姥姥握着我的手,说她出律师费给我打官司,说就是要争这口气。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要跟着姥姥。”

“我很早就知道是妈妈主动放弃了我的监护权,奶奶、爸爸、继母、大姑,许多亲戚明里暗里都说过。现在,妈妈要照顾我的新弟弟,愿意将我的监护权给姥姥。”

“吕律师,你问我伤心吗?我从来没有想过我是被偏爱的人。被偏爱的人,不会坐在这里。可我想,我也有我的幸运,我遇到了我姥姥。”

刘爱国上些年纪,实在受不住这个,喉咙里发出巨大哽咽。见惯人间惨事的两位妇联女同志直接听哭了。

其实,秦特也没有故意煽情,更没有像秦耀祖那样貌似大义凛然的诡辩。秦特就是平铺直叙的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可就是让人心里一阵阵的发酸。陈冰轻叹一声,别开头。孙梅也红了眼眶,觉着秦特十分可怜。

吕律师显然也明白不能在这个问题上再对秦特发难,“我很同情你。不过,据我所知,在到栗子沟村儿前,你与生母这边儿应该十来年没有联系。你是如何知道栗子沟村儿的地址呢?”

“我小时候,姥姥寄东西到奶奶家,我看过邮包。”

“那时多大?”

“我记不清了,是奶奶家拆迁的那一年。”

秦耀祖听不过去,“胡扯,那会儿你才十岁,字都认不全,你知道什么是邮包地址!更别说你姥姥给你寄东西,她什么时候给你寄过东西!”

秦特把所有的心里话都说出去了,她觉着自己胆子又变大了些,她不很怕爸爸的当面质问了。

秦特没说话,吕律师催促,“被上诉人请回答我的问题。”

“那一年姥姥寄了件白色的纱裙给我,篷篷的裙摆很好看,开始我不知道那件裙子是给我的。因为奶奶说是她买的,给了我大姑家的表姐,表姐比我大,穿着有些小,紧绷的。后来是想娣姐悄悄跟我说,她听奶奶跟大姑在屋里说的,是我姥姥寄来的裙子,是给我的。我不敢跟奶奶要,也不敢说。我出胡同倒垃圾的时候,在垃圾筒看到的邮包袋子,就捡了出来,上头的收件地址就是奶奶住的大杂院,收件人是我奶奶。我就知道是这个邮包袋子,我捡回去藏了起来,我那时已经认字了。我背得下来地址,后来邮包袋子叫奶奶发现,她还打了我好几下,拿到小灶烧了。”

“你有办法证明所述是真吗?”吕律师追问。

“这要怎么证明?”

“我不清楚。你已经在刘家生活多日,刘家的地址你现在肯定背得出来。你得证明这件事,不然,我有理由怀疑,你是提前与刘家勾结,故意离家出走,或是有人引诱你离家出走。”

秦特皱眉思索。

吕律师问,“有证据吗?如果你不回答,我就默认你没有证据证明。”

秦特说,“那个邮包袋子上贴着单子,就是快递单,我还记得那张快递单的单号。”

这下非但吕律师,连褚律师都瞪大眼睛,秦特把当年邮递单上的单号背了出来,她老实的说,“我偷偷看过很多次很多次,我一直没忘。”

吕律师似笑非笑,“看来我们的被上诉人的记性非常不错。不过,十年前的快递单号,早湮灭在了岁月里,就算背了一个出来,也没办法查辨真伪了。”

当然,吕律师也没办法验证秦特说的就是谎话,他换个问题:

“你觉着爸爸对你不好吗?”

“嗯。”

“因为他管教你很严厉?”

“早上六点起床做早饭,爸爸他们六点半起床,如果麻烦一点的早饭,就要五点半起来。爸爸他们吃过早饭上班上学,我收拾后再去学校。傍晚回家做晚饭,晚饭要丰盛一些。晚饭后我收拾厨房,等爸爸、继母、弟弟他们洗过澡后,我收拾他们换下的衣服,洗衣服。内衣袜子不能搁洗衣机,要手洗。弟弟的球鞋、运动鞋,爸爸继母的皮鞋,都要晚上打理好。最后才是擦地板,地板是新房特意装的,得蹲在地上一点一点的擦。弟弟有时会踢我踹我,说我碍事挡道,爸爸也会骂我不长眼睛。我最高兴的时候就是过暑假的时候,爸爸给我找了工厂,让我去做小工。我每天每天做衣服,没人骂我,没人踢我,早上七点上班,晚上十点下班,有时加班到十一点,回宿舍躺下就能睡着。”

“你有没有想过,你爸爸只是稍微有些严厉,他是希望你事事出众,才会对你严格要求。女性本来就要在生活中分担更多家务,步入社会工作更是辛苦。你爸爸骂你的话,可能你现在听起来非常难听,但进入社会以后,会有比这难听百倍千倍的话,那个时候,你也会像现在这样抱怨吗?”吕律师问。

“没这样想过。”秦特茫然。

“不妨想一想。有句话叫可怜天下父母心,你是不是误会了你爸爸?”

“不知道。我大伯对想娣姐不这样,我大姑对表姐也不这样。”

“你爸爸只是太爱你,才会严格要求你。”

褚律师猛的站起来,疾言厉色,“我抗议被上诉人律师偷换概念,对我当事人混淆视听!”

审判长伸出宽大袍袖,黑色散袖划过一阵风,“上诉人律师稍安勿躁,另一位上诉人律师问的也有道理,世间的确也是有严父的。”【双方上诉,都是上诉人,对彼此都是被上诉人。(原审原告,原审被告)】

吕律师一听这话心下大定,想着到底是男主审更明事理。他继续引导秦特,“小姑娘,你不妨仔细想想,是不是这样?如果你爸爸不爱你,为什么会在你生母放弃监护权时,义不容辞的抚养你?我国是传统社会,传统就是严父慈母,他太爱你,太担心你,才会对你过于严厉,以至你误会了他。他是世界最爱你的人,你想想,是不是这样?”

“以前,弟弟养了一条白色的哈巴狗。有一回,爸爸他们吃烤鸭回家,打包了半袋鸭架。我闻着很香,弟弟问我想不想吃,我很没骨气,点头说想。他坐在沙发上,从纸袋里拿出一块鸭架喂起小狗,一直喂到扔地板上狗都不吃了。他站起来说,这么想吃,你就收拾收拾吃了吧。”

“我从小就很容易饿,小时候经常腿疼,我吃不饱时还趁着作饭偷过吃的,被弟弟看到他就告诉爸爸,爸爸就会打我。我还特没骨气,不管怎么打我骂我,我饿的不行,饿的睡不着觉,还是会偷着吃两口。那天我也很饿,我把地上的鸭架收拾起来,走到厨房,那鸭架闻着特别香,我一个劲儿的吞口水。天就黑了,我从窗户玻璃看到自己吞口水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非常厌恶自己。不知道为什么,抬手就给了自己俩嘴巴。嘴里流了血,我尝到自己的血,一下子就不饿了。我把剩下的鸭架扔到垃圾筒,回了屋。”

“弟弟后来说我浪费,不吃他给我的鸭架还扔到垃圾筒,全都浪费了,我爸骂我不识抬举,让我饿一天不许吃饭。”

“这不过是件小事,可以听得出来,你弟弟很淘气,你也很倔强。明明可以把事情跟爸爸说清楚,为什么不说呢?”吕律师轻描淡写带过,“你有没有想过,可能就是你一直不说,才会与爸爸的误解这样深。”

“是啊,秦特,你想想,你一直都学习很好,你还记得《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是怎么说的: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秦耀祖这话一出,陪审员都忍不住向其多看两眼。审判长头都未抬,拿笔记录些什么,随口问,“上诉人的职业是老师,看来教的是语文。”

“是。”

“那想来很明白这段话的意思。”

秦耀祖,“是。我家孩子多,哪儿就能个个不受一点儿委屈呢?家里的委屈不算委屈,在家受些屈,以后长大才有器量。我这闺女就是器量太小,那么点事,记多少年。古人都说,溺子如杀子,秦特你今天不理解爸爸,等你到我这年纪就能明白我的苦心了。”

秦特虽然以前常挨打骂,但还是第一次意识到成人世界的肮脏诡辩。她垂着头,抿紧唇角,一言不发。

“语文老师非但是严父,还很懂活学活用。”主审官放下笔,意味不明的赞了一句。

秦耀祖不知主审官是否有言外之意,但他严父的皮不能塌,硬着头皮感慨,“孩子不管,担心孩子行差踏错。管得严了,孩子记恨。有时,宁可让孩子记恨,也想孩子能明是非,知事理,以后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年轻主审官十指交叉放在判台的桌面,唇角牵起一缕弧度,“可怜天下父母心,不外如是。”

秦耀祖终于确定年轻主审官的正义天平在向自己倾斜,他不禁大喜,“是!天下父母,都是一样的心。”

刘爱国实在忍不住,抹一把眼泪,呜咽道,“这说的不对,明明是我家孩子受屈。”

孙梅同情的望一眼刘爱国,心说老二是不是给审判长送礼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