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桥抬头扫一眼黑三郎,又扫一眼二楼,末了仍是低了头,一声也未吭。
秀秀跑的极快,大堂里饮酒的客人们先是听见一连串轻快的脚步声,再是房门被用力甩上的声音,然后不等他们舒展开眉头,秀秀那极为委屈的哭声便远远的传出来了。
这可有些稀罕了。客人们露出几分诧异的神色,连手里的酒杯都忘了放下了。
那个小女娃娃虽然只是个凡人,胆子却大得很。来光顾的客人中,好些个是喜欢啃生食的,就算是当着那女娃娃的面将活鸡牛犊啃得血肉模糊了,她也不曾面露惧色,相反,她甚至还会笑嘻嘻的问对方好不好吃。
虽说没什么特别的交情,但突然间听见秀秀哭的那样厉害,一干妖怪也不自觉有些在意起来。他们扭头看了看二楼,中有好事者,更是忍不住对着黑三郎道:“喂,黑三郎,你平日里待客不好也就算了,客栈里的伙计你总得关照一二吧?我瞧着那小女娃娃与你家新妇关系颇好,你不护着她点,小心你新妇回头跟你赌气,夜里赶你下床——”
“我何时待客不好了?”黑三郎登时就恼了,他刷的一下黑了脸,横眉竖眼道,“再瞎说看我不撕了你嘴。并且——青衣才不会那样做呢!”
这话其实有些亏心,黑三郎虽然好面子,但到底不善说谎,之前她可不是将自己推开了么?虽然不是床……
“赶紧结账滚蛋。”黑三郎越想越觉得脸烧得慌,但又不愿意在这群客人面前显露出痕迹来,于是他硬邦邦的丢下逐客令,然后一甩袖子,就嗖的一下飞出去了。
默立于侧的东桥只觉一阵狂风从身边席卷而过,待他回神之时,就发现手里的灯笼不翼而飞了。
他呆看了自己虚握的手心半响,待到眼尾瞥见一抹赤红的裙裾之时,他这才收敛了心神,连忙跟在了素兮的身后。
素兮看起来当真是冷静之极。她一路穿过大堂,直奔客栈的大门。
此时天色已晚,难得的明月也叫乌云给遮了大半,外头又没有足够多的灯笼。虽有两盏,却因为挂的太高,只够照亮那提了客栈名头的匾额的。是以当东桥跟着素兮出去后,一时间竟有些看不清路在哪里。
黑压压的旷野之中,只有连绵不绝的风声,枝叶窸窸窣窣的摇摆声,以及密集的蛇群所发出的细碎的吐舌声。
除此之外,他仿佛还听见了一*硬鳞摩擦的声音正由远及近的聚拢过来。
他情不自禁的屏住呼吸,同时间抬手抓住了怀里的匕首。
“素兮小娘子。”他压低了声音提醒素兮道,“有大量蛇子朝我们过来了。”
素兮转眸深深的看了东桥一眼,然后在东桥微楞的目光中,她猛然抬手拍了他的左肩一下。
厉鬼刺骨的寒气冻得他几乎没跪下去,他本能的一甩手,以锋利的匕首探向了素兮的胸口。
素兮顺势一折腰,使得东桥划了个空,然后在东桥诧异的目光中,她用袖子盖住他握了匕首的手,而后纤腰一拧,长袖翩跹,竟是不合时宜的跳起了舞来。
东桥猛然缩回了手,他按住了自己被冻麻了的左肩,也不敢轻举妄动,就那么面无表情的看着素兮如一只翩翩飞舞的蝴蝶一样,绕着他忽近忽远的飞来飞去。
素兮是厉鬼,且她的主人就是黑三郎。平日里黑三郎对自己多有针对,莫非是已经发现了他来此的真正目的,所以想要防患于未然吗?
不,不对,黑三郎若要动手,断不会选此时此地动手,青衣小娘子虽不是聪明绝顶之人,但直觉却意外的敏锐,黑三郎定然不会做出如此明显的举动来的。
如此一想,他便又克制的站稳了身体,再看素兮时,心底的紧绷感也散去了不少。
素兮舞毕,便笼着袖子对着东桥盈盈一笑。从未见识过素兮笑颜的东桥霎时晃了神。
素兮眼波流转的朝东桥飞了一眼,然后就如同一个娇羞的少女一般低头跑开了。
东桥呆立在原地没有动弹,还不等他觉出味儿来,就听见一声轻笑突然从头顶的方向传了过来。
东桥忙抬头,不料对方咣当一下就关上了窗户,他只堪堪看见一抹明黄色的袖袍在窗缝里一闪而过。
东桥这才算明白过来,素兮方才是在做戏给楼上的客人看呢。也不知那客人是何人,竟也能让素兮舍得下一贯的无情,露出那般娇媚的模样来。
他连忙朝着素兮离开的方向追去。
“怎么?你也觉得那小娘子美吗?”小羽关上窗户后,就一脸不悦的靠在任客卿的怀里道,“可惜那是个厉鬼呢?别说是你,就算是方才那个讨厌的伙计,只怕也是消受不起她呢!”
“你又乱吃飞醋了。”任客卿微笑着将自己卡在窗缝里的袖子扯了出来,他低头宠溺的看着小羽,一双眼里简直能滴下蜜来,“我怎么会对你以外的人动心呢?就算是天仙美人,在我眼里也不及你一根头发丝儿。”
“也是,那是个厉鬼,再美也不过是个鬼,你又不傻,肯定不会动心的。”小羽一面点头,一面眼也不眨一下的地上的秀秀。那小丫头简直就是个疯子,一进门就扯开了嗓子嚎,嚎得他头疼。
他如今正有身孕,最受不得吵闹,一气之下,就将她打晕了,如此可算是清净了。
任客卿顺着小羽的视线看了过去,待瞧见秀秀那哭花了的一张小脸,便笑道:“这个女娃娃和那个厉鬼瞧着倒有几分相像,别是母女吧?”
“哦?”小羽闻言细细打量了秀秀一番,见秀秀的眉宇间果真与素兮有三分相像,“虽然相像,到底不及那厉鬼,再加上那臭脾气——”
小羽言辞间多有贬意,任客卿便帮着秀秀道:“都说女大十八变,她如今还年幼,日后长大容貌张开了就好了。照我看,她只怕会比她娘还要貌美几分呢!”
任客卿原是随口一说,小羽却起了疑心了,于是他盯紧了任客卿的眼睛逼问道:“怎么,你看上她了?”
“别闹,那不过是个孩子。”任客卿无奈的笑道,“论年纪,留着日后给我儿做新妇倒是不错。”
“那样的媳妇要来何用?”小羽冷哼道,“而且我们羽衣族从不找女子做新妇,要找,也是找男子。”
说着他话锋一转,复又刁难起任客卿来:“小丫头年纪小,那青衣呢?她也是个美人,年纪也刚好,又是凡人,与你正相配。我瞧你上回对她颇有好感,这回回来,你就四处打量,莫非是在找她?方才瞧着别人家幽会,你可是羡慕的很的样子。”
“我不过是想赏月,谁知道会凑巧看见那两个伙计在窗户底下幽会呢?再说了,这一路下来,我可是听说青衣小娘子已同客栈里一个伙计成亲了。你再瞎吃醋,小心叫人家的郎君听见了生气。”任客卿轻轻摸了摸小羽微微隆起的肚子,很是温柔的说道,“这世间,能为我生儿育女的唯有你而已,快别多想了,对孩子不好。”
“哎——”小羽果然转怒为喜了,他不好意思的垂了头,口中更是内疚道,“可惜我至今只生了一堆儿子,也不知肚子里这个会不会是女儿。之前看我二哥生了好些个女儿,为何轮到我就一个女儿都不见呢?好歹有一个也是好的啊,你那么喜欢女儿……”
“不用太担心了。”任客卿搂紧了小羽的肩膀,口中安慰道,“这样不是能勉强的来的事情,不管你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我都喜欢。”
“我一定要为你生一个女儿出来。”任客卿越是曲意逢迎,小羽便越是难以释怀起来,他搂紧了自己的肚子,苍白的脸上也不自觉显出两分厉色来,“我的羽衣还能支撑一段时间,在宝石和翎羽全部用尽之前,我们一定要想出办法来才行。”
“我们不是还有件羽衣吗?”任客卿马上握住了小羽的手轻声劝道,“不若就用那件羽衣上的宝石吧?羽衣于我并无太大的用处,但对你来说就是如同性命一样。每次取下你羽衣的宝石和翎羽,你就要虚弱几分,如今身上更是瘦的叫我心疼。再说现在我们已经有了那么多可爱的孩子,有他们护卫,其他妖怪也不敢轻易来袭击我们——”
“不行,万万不能这么做。”小羽慌忙摇头道,“那是——鸣雀的羽衣……羽衣就是我们羽衣人的性命,终有一日,我还需将它还给他的,不然大哥他们是绝不会放过我们。再者,能为你生孩子的只有我,倘若用了他的宝石,那生下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了,那样的事情,我是绝不会答应的!”
“原来是这样么?”任客卿满怀歉意的吻了吻小羽的脸颊道,“是我关心则乱了,你既不愿意,那我们就不用他的羽衣了吧。”
“我不敢回去找他了。”小羽依偎到任客卿的怀里,一脸倦容的倾诉道,“不用猜就知道,大哥他们肯定是寸步不离的守着他的。若是叫大哥他们发现我们的行踪,我们定是会被分开的。这羽衣,我还得想个万全的法子送回去才好。”
“都听你的。”任客卿微垂着眼帘,笑得分外温柔,“只要你高兴,我都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