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冯跃然中毒倒下的事情,很快就传回了都城。
虽说宿城暂时还没有失守,可鲁国如今的形势,依旧不容乐观。
给赵国打头阵的是肖永昌,紧随其后的,就是战场上令人闻风丧胆的赵国太子,慕容胤。
慕容胤原本是暂时不想损耗自己的实力,先看看肖永昌的利用价值有多少,却没想到他这样磨蹭。
他的耐性有限,如果这几日肖永昌再攻不下宿城,他恐怕就要亲自出马了。
花御一知道冯跃然为了花清词受伤的消息之后,心中又气又恨。可他知道,如果是自己在那样的处境之下,恐怕也没有办法将花清词拒之门外。
只能说以自己的亲生女儿为诱饵的肖永昌,实在是太阴险、太可恶了!
但现在说这些都没有用,重要的是,应该派谁去补上冯跃然的空缺。
可是朝会之上,文臣们主张讲和,武将们一个个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去对付肖永昌或是他背后的慕容胤。
花御一一怒之下,竟然决定御驾出征!
遗珠听说这个消息之后,第一次主动来到花御一的寝宫找他。
今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冬日的暖阳散发出温和的金光,透过金丝帷幔,柔柔地投影在花御一的脸上。
遗珠看到他,正在擦拭一柄闪着寒光的宝剑。
“御一,”她轻声唤他,“你……真的决定亲征么?”
花御一抬起眼来看她,神色竟是从未有过的平和与从容,“鸢儿,我别、别无选择。你还没有做我的皇后,我不能在娶你之前,先丢掉了鲁国的山河。”
遗珠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立场能够阻碍他的前行,只有嘱咐道:“那你务必……务必要注意安全。”
他拉起遗珠的手,在她手上轻轻一吻,“你放心。他、他们怕慕容胤,我却不怕。非正义之师,无非自取灭亡罢了!”
遗珠点点头,极力掩饰自己脸上的担忧之色,可她的心里还是感到强烈的不安,担心花御一会出事。
可是她留在这里,根本做不了什么。就是跟他出征,也只会成为他的累赘而已。
不过遗珠没想到的是,她很快就派上了用场。
由于战事紧急的缘故,虽说朝中仍有不少大臣反对御驾出征,可是三日过后,花御一便调集了十万大军,从都城出发,北上前往宿城。
出发当日,主将向来都要表明决心,鼓舞士气。
可满朝文武,谁人不知花御一有口吃的毛病。而且当着越多人的面,他就越难以启齿,掉链子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赵丞相算是花御一的亲信,见他登上城门,就低声劝他说:“陛下不如直接下令出发,不必说话了吧。”
花御一张了张口,突然有种茶壶里煮饺子,肚里有货倒不出的感觉。
他看着城门之下密密麻麻的黑色人头,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他自己心里也是清楚的,自己口吃的毛病虽然有所改善,可他打心里头还是自卑,不敢轻易在人多的地方开口。朝会上只有数十人,他尚且紧张不已,更何况是面对着千军万马呢!
过去的徐皇后,如今的太后也在城楼之上,为儿子送别。见花御一如此紧张,脸色都发白了,便上前劝道:“绍仪,赵丞相说得没错,你若是紧张……就不必多言了吧。”
若是说得不好,惹人笑话,反倒适得其反。
花御一不甘心地眯了眯眼睛,一时犹豫着没有回答。
他为了这次的御驾出征,做了很多的准备,这三天几乎没有合过眼。他原本已经写好了稿子,背诵下来,想要慷慨激昂地在众人面前宣讲一番,鼓舞士气。
可是这会儿真正站在了数万大军之前,花御一才发现自己无能得可笑。
他的脑中一片空白,根本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既然所有人都叫他放弃,那他又何必可笑地坚持下去呢?
花御一叹息一声,就要下令出发。
就在这时,一只芊芊玉手搭在了他的手腕上。
花御一抬眼看去,正是遗珠微笑地看着他。
因为花御一即将出征的缘故,遗珠也不知道自己再过多久才能见到他。所以这几日她也顾不得旁人怎么说、怎么想,几乎时时陪伴在他左右。
花御一为了今天,付出了多少努力,没有人比遗珠更清楚。
如果就这样放弃,实在太过可惜。对鲁国的将士们、对他自己,都太不公平了。
她满含期望地看向花御一,神色明亮而温柔,“御一,现在正是需要你挺身而出的时候,你不能就这么放弃。为了今天,你苦练了多久?为什么不让别人看看你有多努力!”
“可、可我……”花御一面露为难之色,“我记不清要说什么了。”
遗珠似乎早有预料一般,从袖中拿出花御一的手稿,却并不急着递给他。
“你要照着读么?”
“鸢儿,我……我不行。”花御一看了眼城楼底下黑压压的人群,又转过头来看她,“我开不了口。如、如果要读,还不如算了……”
“御一,我没有逼你的意思,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其实你比你想象中的还要优秀、还要好。你不试试看,怎么知道自己做不到呢?如果失败了一次、两次、三次,就不敢再尝试第四次,那你就永远都走不出去,永远都困在自己的心魔里。”
遗珠收起稿子,握住花御一微微发颤的手,坚定地看着他说:“别怕,我相信你!”
花御一深深地望着他,“鸢儿……”
“等战事结束,我们便成婚。”这是遗珠第一次,亲口对他做出承诺,“请你一定,一定要相信自己,你可以!”
花御一听她这么说,不由深深动容。
他握紧了她的手,转身看向城楼底下成千上万的将士们,心中热血澎湃,涌起壮志万千。
将士们不敢直视于他们的帝王,只能用余光窥测花御一的一举一动。见他转过身面向他们,似乎是要说话,便一个个挺直腰板,屏息凝神。
“诸君皆知,赵国大军压境……已有数日。双方兵力……实力悬殊,鲁……鲁国已接连损失数座城池。值此家国危难之际,皇考崩殂。孤临危受命,践祚为帝,尚不足月余。虽都城之内,尚无战火波及。然,边关告急,百姓流离失所。孤痛心疾首,感同身受,寝食难安,夜不成眠。故而亲自领兵,北上驱敌。”
“战火四起,非孤所愿。然若任由赵军肆虐,天下终将永无宁日。赵人既来之,孤则击之!慕容氏兴不义之师,必将死无葬身之地!且愿诸君与孤同心同德,以四海清平为己任。心怀正义,驱除敌军,还鲁国太平,还天下太平!”
花御一刚刚开口的时候,声音还隐隐有些颤抖。可是说着说着,他就好像忘记了自己曾经得过口吃一般,说话越来越流利,语气越来越坚定。
到了最后,他都已经不记得什么稿子,不记得什么紧张,只是单纯的表达着他心里的想法。
他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令不少将士都感同身受,甚至落下泪来。
这些年来,天下大乱,百姓居无定所,死伤无数,且多因赵国所起。只因赵国势大,人们敢怒不敢言而已。
可如今赵国已经欺负到了他们的头上,已经到了忍无可忍,无需再忍的地步了!把这些可恶又贪婪的赵国人赶回去,就是鲁国臣民目前唯一的想法!
该说话说完之后,终于到了花御一携众出发的时候。
他留恋地看着遗珠,遗珠也不舍地望着他。
到了终究要分别的时刻,他们只希望能多看彼此一眼,哪怕只是一眼呢。
谁知道花御一这一去,他们还能不能再相见。谁知道此时的一眼,会不会成为彼此记忆中最后的一个瞬间。
刚刚还被遗珠鼓励得信心十足的花御一,这个时候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慌乱又无措。
“别、别忘了你刚才答应过我的话。”花御一实在忍不住,紧紧地将遗珠抱入怀中,“等我回来娶你!”
遗珠侧耳贴在他的胸前,听着他快速而有力的心跳声,无声地点点头,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一丝哭腔,“你也别忘了答应过我的……一定要平安回来,不许受伤!”
“我会尽力保全自己,只是万一……”
“没有万一!”遗珠情难自已地打断他,“我不要什么万一,我只要你花御一!”
花御一原本心中正是伤感的时候,听她这么一说,忍不住笑了起来,摸摸她的头发,“万一我有什么不测……不要等我,另嫁他人吧。但是你不许……不许忘了我……”
“我也不许你说这样的话!”遗珠推开他,认真地看向花御一,“如果你敢不活着回来,我就把你忘了,忘得彻彻底底!”
花御一哭笑不得地看着她,轻抚她的脸颊,“那、那可不行。”
“陛下……”侍从小心翼翼地在旁提醒他,是时候出发了。
要让两个刚刚陷入热恋不久的恋人分开,简直就和生离死别没什么区别。何况花御一这一去,他们很有可能就真的会生离死别。
花御一忍痛放开遗珠,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刻在心里。
……
花御一走后,遗珠父女便从皇宫里搬了出来。任凭徐太后怎么挽留,遗珠都执意地出了宫。
前线的战况总要延后几日才能传来,但好在太后知她牵挂花御一,每日都会派人到步府报信,传递消息。
最新的消息是,肖永昌因为迟迟不能攻破宿城,被慕容胤痛骂了一顿,遣到后方去了。
冯跃然因为中毒,昏迷多日,全靠花御一派人送去的千年人参吊命。现在他和花清词,都已经被人送回京都。昨晚抵达京都之后,花清词被带入皇宫,冯跃然则被送到步府,由步行云替他解毒,调养身体。
花御一本是赶去宿城支援的,可是在花御一抵达宿城之前,慕容胤就已带人攻破了城门。
花御一与慕容胤真正对上阵,是在云城附近的云山之下。
云城是鲁国的第二大城池,如果云城也被攻破,那么再过不远,就是鲁国的国都。
这一仗,花御一必须赢。
两军交战之时,不是白天,而是夜里。
火光开路,只见一个骑着高大白马,身着银白色盔甲的英俊少年,自云山而来。他被数不清的士兵围绕着,火光照亮了他的脸,宛如带着神兵天降的谪仙。
而慕容胤则恰恰与花御一相反,他身着一身玄色铠甲,面色阴沉,仿佛从地狱中爬出来的鬼王,阴冷至极。
花御一长剑一横,利用地理优势,先发制人,下令攻敌。
一时之间,嘶吼之声,响彻山谷,发出慑人的震天巨响。
……
遗珠最后得知花御一的消息,就是听说赵军和鲁军在云山脚下相遇,两军对垒,厮杀了一天一夜,仍旧没有分出胜负。
之后,前线就再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了。
慕容胤和花御一,就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一般,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徐太后一日得不到儿子的消息,便一日睡不好觉,整日心神不宁。虽说有花清词和她住在一起陪她,可太后心里还是不踏实。
她让人去请遗珠,想和这个未来的儿媳妇说说话,互相安慰一番。谁知宫人去而复返,回来之后却带来了一个惊天的消息——
步姑娘不见了!
经过上次投毒的事情,萧太妃和徐太后的关系,已经由水火不容之势趋为缓和。
听说步遗珠失踪之后,萧太妃便跑去太后那里凑热闹。
“步姑娘该不会是被人绑架了吧?”萧太妃夸张地张大嘴巴,又用帕子捂住嘴,“难不成是赵国人干的?”
太后看她一眼,无精打采地摇摇头,“应当不是,步府里头并无打斗的痕迹,而且步先生也不见了,冯将军却安然无恙。步先生临走前,还特意嘱咐府里的下人照看好冯将军……”
事到如今,花清词仍旧无法相信这件事,“怎么会这样,难道遗珠他们真的是自愿离开鲁国的么?可是他们为什么……”
萧太妃冷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说:“还能为什么,八成是看咱们陛下生死未卜,鲁国危在旦夕了呗!这步遗珠还真是无情无义,亏陛下和太后娘娘那么抬举她,还想立她这样的人做皇后!”
“萧妹妹!”徐太后出言制止道:“现在事情还没有搞清楚,先不要乱说话,冤枉了那孩子。”
许是战事吃紧,许多人心里都不安定,萧太妃也不像以往那么沉得住气,有心思来回打太极。
她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意见,“当初宫里不就在传,说步遗珠和步行云是赵国派来的奸细么?当时说他们是冤枉的,谁知道是不是用了一招弃车保帅蒙骗咱们来着?不管怎么说,我都觉着这步遗珠都不适合做咱们鲁国的皇后。且不说她的出身如何,就说这种能在战事最激烈的时候悄无声息地逃走的人,就不值得信任!”
徐太后闻言只叹气不说话,可是心里却不免有几分动摇。
花清词可无法认同萧太妃这话,她坚持地说道:“太妃娘娘怕是想多了吧,遗珠才不是那样的人!说不定她是有什么要紧事,才会离开京城。又说不定……说不定她是打听不到陛下的消息,心里着急,所以去云城找陛下了呢?”
“去前线?怎么可能!现在天底下,谁不是绕着云城走?我看她就是逃了……”
萧太妃话音刚落,恰好华荣姑姑步入殿内,一脸凝重地走到太后耳边,附耳轻声说了几句。
只见太后脸色一沉,眉头紧皱。
花清词见她这般,立即便慌了神,迫不及待地问:“娘娘,出什么事了?”
太后也不瞒着她们,叹气道:“据探子来报,赵国公主已经入了燕国国境。昨日,燕国大将军燕堂亲自率领二十万兵马,北上朝着咱们鲁国来了!”
萧太妃承受能力弱,一听这话竟是双腿一软,从椅子上滑落,差点摔倒在地上。
她狼狈地爬了起来,吓得面色惨白,“完了完了……怎么会这样?!光是一个赵国就已经难以对付了,再来一个燕国……这下完啦!”
“什么就完了!”徐太后沉声斥责道:“赵国人还没有踏入这宫门,鲁国就没有亡!”
萧太妃难得见到太后这般气势,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了,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巴。
华荣姑姑犹豫地看了她一眼,弯下腰低声对太后说:“太后娘娘,还有一件事……奴婢打探到,步姑娘和步先生,是和燕时一起逃走的。”
太后奇怪地说:“燕时?燕堂的养子么?他们怎么会在一起?”
这件事情,算不得什么机密,让花清词她们知道也无妨,太后便当着她们的面说了。
花清词忙道:“是不是燕时掳走了遗珠?现在燕国和赵国结盟了,这种事情很有可能的呀!”
萧贵妃表示不赞成,“我看未必,听说开战之前,步行云父女就和那个燕时走得很近……谁知道他们是不是一伙的?”
“好了,都别说了!”太后发话了,“不管怎么说,遗珠都是绍仪未过门的妻子,哀家不能坐视不管。不然等绍仪回来,发现遗珠不见了,哀家没办法向他交待。华荣,你这就派人去追赶他们,现在就去!务必要把遗珠完好无损地带回来!”
华荣领命而去,萧太妃也悻悻地回了宫。
先帝妃嫔稀少,如今的皇帝花御一更是一个妃子都没有,萧太妃只觉得这皇宫里空荡荡的,空得可怕,好像一说话就能听到自己的回音,也只能听到自己的回响。
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遗珠,还不知道自己竟然被人编排得这样惨。
她打了个喷嚏,收紧了披风的领口。
燕时在一旁见了,微笑着劝说道:“外面风大,公主何必坚持骑马?不如乘坐马车,避一避风雪。”
遗珠摇摇头,“坐马车太慢了!我们必须尽早拦住燕堂,说服他助鲁国击退赵国!”
燕时默了默,老实告诉她,“公主不必太过担心,虽说燕国和赵国和亲的时候,我人不在燕国,但是以我对燕堂的了解,他是不会这样轻易被赵国人利用的。”
呼啸的风声之中,遗珠的声音忽远忽近,“我觉着也是,不然我也不会冒这样大的风险,跟你一起离开鲁国的国都。”
他们快马加鞭,冒着风雪前进,马不停蹄。
三日过后,他们终于与挥兵北上的燕国大军相遇,将燕堂堵在了半路上。
在遗珠见到燕堂之前,燕时先入得燕堂帐内,将自己带回乐陵长公主的事情告诉了燕堂。
燕堂听说之后,忍不住面浮喜色,欣慰地拍了拍燕时的肩。
“阿时,你做的很好!快,去请长公主进来!”燕堂说完,却又立即反悔了,“不,我亲自去迎接长公主!”
说着他便匆匆走出帐外。
风雪之中,一个身着绛紫色披风的女子背对着燕堂,身旁是几匹跑得快要断了气的马儿,还有暌违多年的步行云。
“燕堂参见长公主殿下!”
听到这个浑厚的声音,遗珠禁不住微微一颤,缓缓转过身来。
“起来吧。”
燕堂的表面功夫向来做得绝佳,不然当年也不会凭着出色的演技夺取她父皇的信任,一掌权就是这么多年。
燕堂兴奋不已地说:“长公主殿下流落在外多年,都是微臣的过失。如今终于找回公主,微臣去见先帝的时候,也算是能够有个交代了!”
要是鲁国如今不是这副处境,遗珠还有心情陪他演演戏。可是现在,遗珠实在是没那个心力。
她直截了当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让燕堂带兵,围赵救鲁。
燕堂听了,露出为难的神色来,“虽说长公主身份高贵,可后宫女眷不得干政,殿下应当明白吧?况且赵国的公主已经到了咱们燕国,要是在这个时候背叛赵国,是不是不大好啊?”
“鲁国若亡,天下将再无人可以掣肘赵国。这样的结果,会是将军想要看到的么?况且据我所知,赵国公主只是刚刚抵达燕国,还没有被册封为贵妃。就算是册封了,那又如何?她不过是我弟弟的一个妃子罢了,燕国有和赵国达成书面协议,一致对鲁么?”
燕堂深深地看着遗珠,突然笑了,“长公主殿下在外面的这些年,成长了不少。果然呐,就算没有在皇宫里长大,公主就是公主,寻常女子哪能与您相提并论。”
“我现在可没有心情,听将军的恭维。”遗珠道:“听说将军有意把独生女许配给庭川,既然如此,怎么会希望赵国实力更进一步,威胁到令千金的后位呢?”
“长公主殿下人不在燕国,消息却很灵通嘛。”燕堂睨了不远处的燕时一眼,悠悠笑道:“既然长公主殿下都这么说了,那微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什么恭敬不如从命,遗珠心中有数,燕堂肯定一早就打定了主意,不过是有了她的话之后,就可以更加名正言顺罢了。
燕国地处南方,常年不会下雪。尽管穿上了厚厚了棉衣,可燕国的士兵们来到鲁国之后,还是冻得瑟瑟发抖。
遗珠知道,这场仗,他们必须速战速决。
她虽不是养在深闺里的公主,可这样没日没夜地冒着风雪骑马赶路,还是头一回。有好几次燕堂都劝她歇歇再赶路,可遗珠根本不听。
她知道,比起救鲁国于水火,燕堂更想看到的局面是两败俱伤。
但花御一生死未卜,她怎么可能有心思歇息。
遗珠只能一个劲地催促一直在打太极的燕堂。
燕堂见她如此焦急,便捋着胡子问她,“听说长公主在鲁国的时候,时常伴在鲁国新帝的身侧。莫不是公主和他……”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遗珠否认也没有什么意义。她看向燕堂,直言道:“不瞒将军,如果不是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今天春天,我便会与御一完婚。”
燕堂眉头一挑,“鲁国人知道公主的身份了?”
“只有御一知道。”遗珠明白,燕堂是担心鲁国人会缠着她要传国玉玺。这几日他们一直都在赶路,燕堂还没来得及好好问她玉玺的事情。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尽快结束这场战役。
燕国大军抵达云山的那一日,花御一已经被困在云城里面半个月了。
半个月的时间,遗珠不敢设想,在这样严寒的天气里,他们还能不能撑得住。
当初云山一战,他亲自率领了十万大军与花御一正面对抗。
花御一从都城出发时也带了十万人马不假,但其中四万被派去收复宿城,留在他身边的只有六万余人。
那天夜里,花御一凭着地理优势先发制人,激战了一天一夜之后,他以少胜多,大败慕容胤。
可赵国兵强马壮,人数众多,死了一批,又有源源不断的新的力量补充进来。
那晚慕容胤兵败之后,立即便从云山撤离。可是没过多久,肖永昌就携着慕容胤留给他的十万援军从宿城赶了过来,将花御一他们围困在云城之中。
遗珠他们来到云山脚下之时,面对的便是十余万由慕容胤和肖永昌率领的赵国大军。
马蹄踏过尚未化开的冰面之上,发出碎冰的破裂之声。
慕容胤遥遥望着风雪之中长发飞扬的紫衣女子,又看看她身旁的燕堂,惊喜不已。
“没想到燕将军的速度这么快,不仅带来了二十万燕国援军,还找到了明鸢妹妹。”
燕堂看了遗珠一眼,笑了笑道:“兵戈之地,本不应带长公主前来。可公主惦念着太子殿下,老臣怎么劝都不听呐。”
饶是慕容胤城府如此之深,听到燕堂这话,还是忍不住露出喜色。
其实攻打鲁国的想法,慕容胤早已有之。上一回他跟着花清越来鲁国,表面上说是为了护送贵妃,实际上就是在摸索地形,探一探鲁国皇室的虚实。
别的都还算顺利,只是他在鲁国的时候想方设法,用了那么多手段,都没能夺回遗珠的心。
离开鲁国的那一日,慕容胤就想,他一定还会回来的。到时候他不仅要将花御一踩在脚下,还要夺回原本便属于他的未婚妻。
遗珠于他来说,或许的确不是什么不可或缺的存在。但锦上添花,又有谁人不喜呢?
燕堂的话,遗珠听了也就听了,并没有出言反对,只是淡淡地笑着。
她心里的确是惦念着慕容胤呢,不过她想的,却是怎么让他兵败,怎么将他踩到泥土里。
当天夜里,燕国大军休整了一晚,并没有立即行动。
赵国大军却是和平日里一样,在慕容胤的引领下攻城。
云城易守难攻,慕容胤再一次铩羽而归。
但他并没有多么丧气,因为慕容胤知道,鲁国的军事实力远逊于赵国,他们的几万援军也都被赵国的将领们拦截在了路上。
只要再坚持一段时间,云城内的粮草不足了,又迟迟等不到援军,这城迟早都会破的。
到那时候,不用他废外力去攻城,云城内部就会人心惶惶,出现数不清的逃兵和叛徒。
他现在做的,就是耐心等待而已。
可是慕容胤没有想到,在他再次攻城,无功而返之后,迎接他的却是当头一棒!
探兵告诉他,燕国的友军,反了!
在他奋力攻城的时候,燕堂率领着还没有打过一仗、精神饱满的燕国士兵,烧了赵军的粮草,毁了赵军驻扎数日的营地,生擒副将数名。
慕容胤当即大怒,策马杀了回去,与燕堂正面对上,厮杀得难舍难分。
燕堂虽已年过四十,但他征战沙场多年,经验丰富,加之武功高强,力大无比,远不是肖永昌之流可比的。
纵使是年轻力壮的慕容胤,对付起燕堂来也颇为吃力。
“可恶!”慕容胤恨声骂道:“燕堂老贼,竟敢耍弄孤王!”
慕容胤现在只是后悔,早知道燕国人会如此出尔反尔,当初他们还不如没有想出这个两面夹击的法子,和燕国联姻!
可要严格地说起来,燕国人也只是答应了联姻而已。至于他们发兵是攻鲁还是救鲁,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以为是前者了。
却没有想到,燕国竟然不声不响地和鲁国结了盟。
这样一来,被两面夹击的就不是鲁国人,而是赵国人了。
要说慕容胤一点防备都没有,也不尽然。
只是他到底年轻,他的那点小伎俩,燕堂破解起来简直轻而易举。
听到慕容胤如此辱骂自己,燕堂却一点都不生气,反而露出一点笑意,“技不如人,认输便是,太子殿下又何必嘴硬呢。”
“老贼,你别高兴得太早了!我赵国有三十万大军,尽管折了一些,但与你的二十万兵马一较高下,还不知谁输谁赢!”
燕堂听他这么说,不但没有感到丝毫害怕,反而正中他的下怀。
如果是他,在这种情况下就会尽快撤退,保全实力。
可慕容胤被他激得杀红了眼睛,只想着要尽快扫平燕国大军,以解他心头之恨。
在这种情况下……谁处于优势,谁处于劣势,已经一目了然了。
七日过后,肖永昌带着他手下仅剩的五万人马,叛赵投燕。
慕容胤听说这个消息之后,恨得目眦欲裂。
尽管已经元气大伤,但慕容胤还是硬撑着这口气追上了肖永昌,亲手砍下了肖永昌的脑袋。
燕堂听说之后,却并不觉得如何可惜。像肖永昌这样人尽可臣的人,可以背叛骁国、鲁国和赵国,将来自然也很有可能背叛燕国。
像他这样的人,活着才是麻烦,还得带回去论功行赏,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背后插上一刀。死了,才是干净。
燕堂收了几万肖永昌带来的叛军之后,还特意派人去感激慕容胤。慕容胤一气之下,也顾不得什么不斩来使的规矩,直接杀了那个传话的燕国人。
又过了几日,等云城的战况传出去之后,赵国皇帝大怒,下旨命慕容胤立即停战,且与鲁国、燕国议和。
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慕容胤目前还只是个太子,哪里拗得过自己的父亲。
尽管再心不甘情不愿,慕容胤还是向鲁国、燕国提出了议和。
在他们签订合约之前,遗珠和燕时先进了云城,与花御一当面商议。
遗珠和花御一两人分别不过一个月光景,可他们两个都觉得好像已经过了人生百年那么漫长。
花御一更是顾不得燕时就在一旁,控制不住地抱住了遗珠,将她紧紧拥在怀里。
遗珠笑了笑,安抚地抚了抚花御一的背脊,眼中含泪。
“都过去了……御一,我们赢了。”
三日过后,花御一代表鲁国,遗珠代表燕国,慕容胤代表赵国,三人在三年不战之约上,分别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赵国撤军之后,归还了先前攻陷的数座城池,天下终于重归太平。
虽然这太平只是暂时的,但在这乱世之中,已经尤为难得。
战乱结束之后,燕国的军队也该撤离鲁国了。
燕堂看着遗珠,若有所思地说:“陛下非常想念长公主,公主殿下当真不随老臣回燕国去么?”
遗珠看了眼不远处忧心忡忡地望着自己的花御一,摇摇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燕堂沉默了一下,还是问道:“微臣有一事,一直想要请教长公主。当年先帝手中,明明握有传国玉玺,可公主失踪之后,这玉玺也不见了……虽说陛下声称玉玺并不在长公主这里,可是这话,老臣一时难以相信。”
遗珠早知道燕堂要问,现在有花御一在身边,她也能够有底气地告诉他,“将军于我燕国功不可没,可这传国玉玺,向来只属于皇室成员,将军这样在意玉玺的去向,是不是有些僭越了?”
“苍天可鉴,老臣并没有要将传国玉玺占为己有的意思。只是……公主若要嫁去鲁国,燕国自会为您准备嫁妆。但这传国玉玺,万万不可落入外邦人手中,否则先帝将死不瞑目!还请公主三思而后行。”
“这一点,将军可以放心。庭川说的没错,玉玺的确不在我这里。当年父皇临终之前,怕有贼人惦记玉玺,已经把它藏在燕国某一处了。至于我……这些年来我四处流离,也是为了保护玉玺,吸引那些贼人的注意力而已。”
燕堂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竟会被耍了这么多年。遗珠口中一口一个贼人,那个最大的贼人,不就是他么!
不过,遗珠的话或许不可尽信,但谢庭川那傻小子对他没有防备,说出来的应当是真的。
传国玉玺仍旧留在燕国,没有被遗珠带出国境。
知道了这一点之后,燕堂也就没有必要再纠结遗珠的去留了。
临别之际,燕时低声告诉遗珠,“陛下托微臣转告公主,既然公主有了好的归宿,就不必急于回燕国了。公主的嫁妆不久后就会送往鲁国。等到陛下亲政,还请长公主务必归国省亲。”
想起弟弟,遗珠心中一酸,含着眼泪点了点头。
等到燕国人都走了,花御一见遗珠红着眼眶,还以为她是舍不得燕时,酸酸地说了一句,“哼,青梅竹马就是不一样啊,还难、难舍难分了呢!”
遗珠侧首轻轻瞪了一眼,却是不理会他,任由花御一酸倒了牙。
“鸢儿……”花御一怕她真的生气了,只得按捺住自己的醋意,凑到她身边去,“天这么冷,你自己骑马多累啊?不如和我共乘一骑,就像去年那样……”
“我才不要!”遗珠果断拒绝,“以前我的身份没有公开也就罢了,可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我是燕国的长公主……你又不是我的什么人,和你共乘一骑,有伤风化。”
“我、我、我不是你的什么人?”花御一的老毛病又犯了,一着急就开始结巴,“我、我、我……要不是要给父皇守孝三年,我现在就娶了你!”
“你还记得自己要守孝就好。”遗珠看着他说:“三年,你等得起么?”
“等得起!”花御一不假思索地说:“只要我等来的人是你,哪怕三十年我都等得起!”
遗珠听了,禁不住微微一笑,“三十年,你都成老头子了,我才不要你呢。”
花御一贴近她,死皮赖脸地说:“不要也得要……你不是说我像块牛皮糖么?我还就缠上你了!”
“讨厌……你还我初见时那个高贵冷艳的小哥哥!”
“原来你喜欢那种类型?”花御一抿着嘴道:“好吧,那我以后一天只笑三次。”
看他故意板着个脸的样子,遗珠忍不住笑开了……
他们回到鲁国皇宫的那一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日出东方,太阳泛出耀眼的金光,泼洒在琉璃瓦上,壮丽非常。
遗珠身着孔雀纹金红羽缎鹤氅,与一身银色盔甲的花御一并肩走上长长的玉阶,姿容卓绝,高贵大方。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他们两个的身上。所有人的眼中,都浮现出藏不住的惊艳之色。
没有人想得到,那个曾经被他们瞧不起过的小小医女,竟是高高在上的燕国长公主。
与如今的遗珠相比,当初那个他们上赶着捧起来的、只知道穿衣打扮的赵国公主,实在是太过小家子气了。
不少大臣都私底下偷偷议论,说瞧乐陵长公主这风范,才是真正的大国公主。
背后说过遗珠坏话的萧太妃等人,在她回宫过后,都亲自去给遗珠赔罪。
别说遗珠原本就不知道这些事情,就算她知道,也不会放在心上。
众人见她为鲁国立下如此大功,又不以高贵的出身自傲,一时之间,皆是对这位燕国长公主敬佩不已。
尤其是花御一的母亲徐太后,她知道遗珠是燕国长公主之后,甚至拉着遗珠的手哭了起来,还要给遗珠行礼,吓得遗珠连忙扶起自己这位准婆婆。
原来,当年徐太后做过燕国大长公主、也就是遗珠姑姑的伴读。虽说徐氏如今已经做到了鲁国太后的位置,可她永远都不会忘记,自己是燕国人。
……
三年之后,花御一守孝期满。
次年春天,他们在鲁国举行了盛大的婚礼。万邦来朝,场面空前盛大。
婚礼之上,花御一激动得差点结巴。
可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自负又自卑的小结巴了。
有她在身边,就是花御一勇往直前的,最好的动力。
感谢这一段爱情,让他们都变成更好的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