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 她从国外留学归来,上的是常青藤名校,接受的是高等的教育,学到的是丰富的知识, 所有人都说, 当一名记者埋没了。
可她却执拗的进了这一行。
她的老师陈文洲告诉她,记者不是人, 是传播真相的声音。
当一名记者容易, 当一名有良心的记者难。
蒋妤很不明白, 短短她不在台里的四年时间, 曾经拍着自己胸口大呼新闻理想的人全都变了个样。
星光电视台大环境下, 似乎唯有她愿意踏足于真相的大门。
蒋妤听着耳麦里导播倒数的声音, 最后一个‘1’,拿着话筒, 走上了主播台。
时隔四年,她终于再次拿起了话筒,走上了万众瞩目的主播台。
“大家好,欢迎收看《真相周刊》第一期,我是主持人蒋妤。”
现场观众掌声如雷,来的大多是蒋妤三年前的粉丝,如今女神复出, 在外界的质疑与鄙夷中, 来现场观看节目的人还是坐满了演播厅。
蒋妤目光扫视而过现场众人, 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出期待, 看出兴奋,也看出了不屑。
她握着话筒,单刀直入,“一个月前,碧水花园小区,接连有六名孕妇跳楼,警察调查之下,全数死于自杀,而自杀的原因不得而知,在这短短的一个月里,因为无解,所以舆论传播得极其严重,而这其中,最为严重的是晚间新闻栏目组报道的一则六名死者曾在第九医院生产的新闻。”
“不可否认,六名死者确实曾经在第九医院生产过,但是据我调查所知,当时六名死者的身体状况满足出院要求,可尽管如此,医院还是被愤怒的家属围困,大门被砸,医生以及护士受伤。”
大屏幕上播放的是陈轲拍摄的照片,愤怒的家属,沾血的玻璃碎片,大厅里茫然失措的医生护士,全场静谧。
不需要激烈的视频,这几张照片有着蜉蝣撼树的力量,直击人心。
“这是六名死者的病历单,我们医院绝对没有在病人不适合出院的情况下允许出院……”屏幕上是那天蒋妤对第九医院陈医生的采访,陈医生直视着镜头,“我们没有错。”
蒋妤将第九医院交给她的病历单摊开,“六名死者身体状况良好,她们的死,与医院无关。但是今天,我们不是来探讨新闻对于舆论的引导,我们探讨的是真相!”
大屏幕上播放的是一则小短片,视频上是一只憨态可掬的小企鹅,离开了队伍,独自一人朝着陌生的远方走去。
一摇一摆的小企鹅在这过程中连摔了好几跤,摔倒的模样,惹得现场观众忍不住的发笑。
小企鹅走到了冰川的边缘,可依然没停下脚步,纵身一跃,跳下了不知深浅的冰川。
现场观众为之惊呼,视频截然而止。
蒋妤脸上没有笑,她向观众介绍,“这是英国的一项调查,调查结果发现,企鹅属于群居动物,不会单个活动,但是有这么一种情况,当企鹅患有抑郁症时,它会独自一人离开,从悬崖上跳下去。”
大屏幕的视频定格于小企鹅匍匐在地的尸体上。
“抑郁症,属于二十一世纪新发现的一种心理性疾病,已经逐渐走进大家的视野,但我们今天说的,不单单是抑郁症这个话题,而是抑郁症的分支,产后抑郁。”
蒋妤刻意停顿,看着观众席上窃窃私语的交头接耳,演播厅的镜头也从蒋妤,放在了观众的身上。
“产后抑郁症这个疾病,还未曾能引起大家重视,根据我们的调查结果显示,我们有理由相信,六名死者死前,都患有产后抑郁症,而且,已经相当严重,为此,我们请到了六名死者之一的家属,向由。”
大厅内一座椅上,向由颓然坐在那,脸色灰白,他手里拿着话筒,照着事先排练过的说:“我叫向由,是死者的丈夫。”
“你好,不知道能不能将你所发现的向大家展示出来。”
再次揭开伤疤的痛苦不好受,他颤抖着手,将妻子的诊断报告拿了出来,浮肿的眼睛不仅黑眼圈很重,眼眶里,也布满了血丝。
“这是我妻子的诊断报告,上面说,她患有产后抑郁症。”
“那您有没有发现您妻子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她……”向由几度哽咽,“她本来是个很温柔的文,那段时间很沉默,时不时会流泪,我问她,她也什么都不和我说,后来我工作忙,回来晚了,她会在半夜的时候偷偷的哭,她哭的时候我都知道,我以为她只是压力大,发泄发泄就行了,可是我没想到,她……”
向由把脸埋在手心,呜咽道:“是我的错,是我没有照顾好她,没有及时看出她的不对。”
蒋妤叹了口气,看向了大屏幕。
屏幕上播放的是蒋妤采访的几名死者家属,在描述着死者生前的怪异之处。
无一都谈到了突然的沉默,突然的爆发。
采访播放过后,大屏幕上有两张清晰的照片,一边是诊断报告,一边是是向由妻子的遗书。
“对此,我们也采访了心理研究所的教授,赵前川教授,他也针对此事进行了简短的采访。”
视频中赵前川穿着白色大褂,坐在镜头前丝毫不怯场,专业的态度和从容的谈吐,很是有魅力,而以赵前川教授的专业而言,没有谁,比他说的话更有信服力。
“通过对比几名死者家属的口头描述,以及其中一名死者的产后抑郁症的诊断书,我可以断定,几名死者在死前都患有产后抑郁,但这个产后抑郁是否是导致死者自杀的唯一因素,我不敢保证,我只能说,产后抑郁症患者,其中之一的症状,是有明显的自杀倾向。”
没有过多的话,只这寥寥几句,足矣。
现场观众有人发声质疑,“六名死者除了一名死者留下了诊断报告,其他几名死者都是通过家属的描述来进行揣测,也就是说,你们根本就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其他五名死者曾经患有产后抑郁,不确定的因素存在,我可以质疑你们新闻的不严谨吗?”
话题尖锐,以小见大,直接将话题矛盾引至新闻严谨这一媒体人都敏感的话题上。
后台的工作人员看着捏了一把冷汗。
观众现场发声质疑,这也是节目的环节之一。他们无力阻止,只能让蒋妤自行把握。
“感谢这位先生发声,”蒋妤说:“没错,死者已矣,她们生前是否患过产后抑郁症,的确无从查起,但只要生活过,就会留下可以考据的细枝末节。我们考察历史,也正是从这些细枝末节出发,从记载的文献出发,探索那些死去百年千年的人物,从而盖棺定论。同样的,死者生前最为亲密的人的口述,一样也可以成为考证的凭据之一。”
现场掌声雷动,为蒋妤的重返,也为蒋妤的绽放,连同那位提出疑问的观众,也微笑地将双手举过头顶,鼓掌示意。
直到掌声平息下来,蒋妤这才调整语气,“在很多时候,大多数的女人习惯于依赖,在怀孕过程中,她们会产生一种患得患失的情绪,丈夫很稀疏平常的一件事,一句话,在她们心里,会演变成各种胡思乱想,她们惴惴不安,没有安全感,她们需要得到重视和安慰,这个时候,需要丈夫和家人的安抚和陪伴,不能一味的指责和忽视,所有在大家看来的无理取闹的行为,很有可能是忍耐多时的崩溃。”
“而今天,我们节目组也请到了一位曾经患有产后抑郁的女人,她可以带大家走入产后抑郁症的世界。”
蒋妤沉默片刻,随即将自己胸前主持人的胸牌摘下,握在手心。
所有在场观众不明所以,就连坐在蒋妤身侧的向由,也不明白这位骄傲坚强的主持人是怎么回事。
排练时,没有这一幕。
蒋妤对着镜头抬起头,“大家好,我叫蒋妤,是一位单亲妈妈,曾经患过长达一年的产后抑郁症。”
万众瞩目之下,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一档直播的节目,不仅需要主持人的功底,更需要节目组工作人员的全力配合,直播前必须是经过三次以上的彩排,方能直播,而且主持人必须严格按照彩排时的流程进行,杜绝一切意外的发生。
蒋妤这突如其来的行为,打了节目组导演一个措手不及。
“怎么回事?蒋妤怎么不按彩排走?”节目组导演是个脾气火爆的人,火发得脸色通红,“赶紧启动应急措施!”
“等等,让她继续。”陈文洲不知道何时来到了节目组。
“陈副主任。”
陈文洲看着演播厅那一抹明亮,打磨之后的明珠,更为璀璨,“你要相信她,相信曾经《法政时刻》的创办人。”
演播厅中央的蒋妤深吸口气,放下自己身为主持人的强硬的态度,紧抿的嘴角向上划出弧度,眉眼间不再凌厉,沾染了淡淡的柔和。
“我是一名单亲妈妈,三年前在妇产科,生下了我的儿子,我还记得当时整个城市下着大雨,密密麻麻的雨点砸在窗户上,我羊水破了。当时家里没有其他人,是我自己打的急救电话,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急救车二十分钟之后才到,因为当时是上班高峰期,城市赌得密不透风,我坐在地上很惶恐,说来也挺可笑的,我在怀孕时做了大大小小的攻略,像做旅游攻略似得,自以为熟练掌握了一切生产的步骤,可真正到了关键时刻,手足无措。”
面对观众,面对镜头,她说得很轻松,将枝丫绿叶剪去,只留下粗略的树干。
可实际却是,当时她打开窗户,任由大雨倾盆,砸在自己身上,她所有的痛哭与热泪,都被雷鸣与大雨吞噬。
她看着高楼下的地面,车流与人流,满目的昏暗与消沉。
恍惚间,她听到了肚子里孩子强烈的生机。
她好感谢,感谢当年的自己,勇敢的撑了下去。
现场观众安静聆听。
“我是自己一个人爬上的担架,当然,我一直都没向那两位抬我的医护人员说声谢谢,因为当时的我达到了人生中体重最高,他们肯定抬得吃力。”蒋妤低头,嘴角轻微的抖动,“生孩子的过程对于每个妈妈而言都是一样的,顺产,剖腹产,当时我的选择的是顺产,很幸运的是,我和孩子,母子平安。”
这些记忆对于蒋妤而言,已经过去了八年,理应在八年里消磨的记忆,却在日复一日的磋磨中,越发的清醒。
“我也很感谢当时全力照顾我的医生和护士,还有,一直照顾我儿子的王姨,如果不是她们,就不会有今天站在台上的我,”蒋妤深吸口气,沉默片刻后说:“那真的是一段很难以言喻的经历,生完孩子后你会觉得你所有的价值都得到了体现,现在躺在病床的你,是没有一丁点价值可言的。我浑身上下充满了负能量,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当时的我情绪异常低落,连孩子也不能安慰我。”
“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因为我一无所有,我整个人像陷在淤泥里,越挣扎,就陷得越深,极度的自我厌弃,让我有了轻生的念头。有很多次,这种念头是无缘由的,突然一下就冒出来,根本让你措手不及。那是种很疯狂的念头,一旦起了,一旦冒头,那就是你根本无法压抑的欲、望,求死的欲、望。”
说到这,蒋妤顿了顿。
将伤疤撕开不是件好受的事情,用谈笑风生的口吻,漫不经心的语气,更为艰难。
蒋妤很有解开衣领纽扣喘口气的冲动。
“我曾经一度想带着孩子离开,可是当我看到孩子脸上的笑,我知道我不能这么做,他还没经历过这璀璨的人生,没有见过这最美丽的人世,他还没有感受到亲情爱情和友情,他应该有辉煌的人生,应该有可以为之奋斗的目标,他的人生由我创造,但是决不能由我结束,我没有这个决定的权力。”
蒋妤脸色挂着淡淡的笑,“现在他已经三岁了,上幼儿园了,很多小朋友都喜欢他,他经常和我说,自己是个小男子汉,以后会保护我……”
她声音哽咽,她望着镜头,眼眸无限柔情,“妈妈向你道歉,曾经的我没能当好一个妈妈,是我的错,可是妈妈愿意用余生来补偿你,好好爱你。”
演播厅掌声再次雷动,蒋妤微笑的将自己主持人的胸牌带上,这才发现,手心一处深深的凹痕。
原本以为,自己能风轻云淡的将上辈子那么久远的事情宣出于口,却没想到,竟还是在意得这么深刻,连自己都没料到的深刻。
她举着话筒,在镜头前再次化身为那个自立自强的节目主持人。
“英国作家托马斯·卡莱尔曾说过,未哭过长夜的人,不足以谈人生。我现如今能在台上说这些,是因为我知道,那些日子已经过去,对我而言,那只是一个伤疤,但是,对于现如今千千万不知道在哪个深夜哭泣的妈妈而言,不是!六名死者敲响了我们的警钟,谁又能想到,连续的死亡背后,竟然是一种不为人知的疾病!”
“她们现在正被这种疾病陷于泥泞里,她们渴望得到理解,得到包容,得到拯救,她们此刻也在艰难的自我救赎,你是想拉自己的妻子一把,还是想推自己孩子的母亲一把?妻子的丈夫们,孩子的爸爸们,我知道你们很忙,但是有时候也请你们停下忙碌的脚步,多注意一些细枝末节,静下心来,耐烦的,帮帮你的妻子,帮帮你孩子的母亲。”
后台员工目不转睛望着蒋妤,所有人默契保持沉默。
越调查才越清楚,越深入,才越发沉默。
他们曾经对产后抑郁的话题不屑一顾,固执认为,不过如此。
可深入调查后才发现,在那名为母亲的荣誉背后,也有这么一群人,裹在黑暗里腐朽沉沦,身边充斥着不理解的声音,曾经最爱她们的人,亲手将她们推向深处的淤泥。
会得救吗?会得救。
会好吗?会好。
三到六个月可自动痊愈,严重一年到三年,不死,总会好。
不能被救,唯有自救。
自救成功了,是蒋妤。自救不成功,就是六名从窗台一跃而下的妈妈。
办公室内有人开门探头问了一句,“请问蒋主播在吗?”
“蒋主播在录节目,什么事?”
“门卫那传来一个电话,说是有个孩子,自称是蒋主播的儿子,想要进来。”
众人再次保持沉默。
陶蓁蓁说:“我去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