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监房一共盛了四盆冰块,从前到后摆在屋地当中,顿时,热烘烘的感觉被阵阵凉爽替代了,大家围坐在冰盆前打牌下棋,其乐融融。
我还是坐在前面的老位置,身上只穿了一个红色的马甲,看守所发的,平时套在外面穿,以示自己的已被批捕的犯罪嫌疑人的身份。现在,里面都是赤膊了,就套了一件单布的红马甲,上面印着“沪二看”几个字,沪是市上海的简称。这里人把吃虾说成“其沪”,我就取笑他们说:“我才明白为什么这城市的简称是沪了,原来这就是一座虾城!哈哈!”
老马喊我过去下棋,我说没进,让那个吴群过来,我对他挺感兴趣。
吴群本来一个人坐在后面挺好的,突然听到我在前面叫他,立即神情紧张起来,战战兢兢地走过来,在我的面前蹲下。
我笑了笑说道:“放松,你看大家都在娱乐,这大热的天你干嘛这么紧张,我很吓人吗?”
他低头不语,我说:“你坐下吧,咱们聊聊!”我让他坐在我的面前。他连忙说道:“谢谢老大!”从那天以后,“谢谢老大”这四个字就挂在了他的嘴上,以至于很长时间以后,我们都忘了他的名字,看到他或是喊他就叫他“谢谢老大”。
吴群坐下了,稍许有些放松下来,我们的谈话开始了。
我问他:“吴群,你多大了?”
“二十九岁。”他的国语依然说得很好,已经完全没有了沪人说国语时的那种吴越口音,他说“二十九”,二不是说“二九”。
“二十九岁就当了工程师,不简单啊!”我揶揄到。
他低下头小声说道:“是助理工程师。”
我说:“哦!助理工程师,那也是工程师哈!说说吧,一百五十万,你都干啥花了?”
他抬起头说道:“我没有花一分钱,我是挪用,挪给了别人花了。”
我说:“你一个小小的助理工程师,你怎么有机会挪用这么大一笔款子?”
吴群说:“说来话长,去年我是一个攻关项目的总指挥助理,手里掌握着几千万的工程款的划拨,当时心里想,反正工程要两三年的时间完成,何不从中挪出一部分,用上一年半载,到时再神不知鬼不觉地还回来不就行了,结果……”
我笑了,说道:“结果,你就进来了哈!那钱呐?”
“那钱已经让他们收回去了呀。”吴群的头更低了。
我说:“闹了半天,你小子是大姑娘逛窑子,人财两空啊!说说吧,当初你为什么伸手动了公家的钱?”
吴群看着我说道:“谢谢老大!我的案子还是不说了吧,也没什么好说的。”我伸手把前面的一盆冰拉到近前,在里面找了一块拳头大小的,递给吴群道:“行,你马上把这块冰吞下去,就可以不讲!”
吴群看到我突然翻脸,马上意识到了危险,连忙蹲了起来道:“对不起,老大,我说,我说!”
我笑了道:“你小子,这要是放在抗战期间,你一准儿就是个汉奸!”
他脸红了道:“两码事地。”
我拉了他坐下,笑着说道:“去年你动用了一百五十万,具体干什么了?”
“借给我女朋友了,她要开一家美容院,急需钞票(上海人几乎从来不说‘钱’,开国语他们就说‘钞票’,上海话就叫做‘铜钿’‘洋佃’),我刚好有这么个机会,就从账上悄悄划转了一笔,用挂单位往来的办法冲平了帐目。”他说道。
我看着他,说道:“那么,后来怎么了?你女朋友的美容院倒闭了?还是上面查账露馅了?”
吴群叹了口气,又低下头,小声说道:“没有,都不是,她的美容院开得老好,不然经侦也不会收回来这些钱。”
我有些疑惑地问道:“那是怎么了?”
他抬起头说道:“女朋友跟了一个流氓了!那流氓不许她还钱,我三番五次讨要不成,没有办法,我,我就投案自首了!”
我听了差点晕倒,我说:“你可真够可以的啊,看你也算是相貌堂堂、玉树临风的样子,又冒了那么大的风险为她筹集到一百五十万,怎么弄到最后,鸡飞蛋打啊,还把自己折到里面来了?快点给我好好详细讲讲!”
吴群开始慢慢讲了他的故事,一直讲到吃晚饭,听得我有些心酸了,这是个太物资的世界了,可能我们混黑道的对这个没有太多的感受,但是,吴群,也算是一家国有大型路桥建设集团公司的年轻白领了,他说他无法满足女友的物质要求,那一百五十万,仅仅够给她租门面和进设备的。
吴群每月的薪水是四千多元,这在上海的年轻人当中已经算很不错的了,但是,他的女友却一直嫌他寒酸,天天盯着“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的广告逼他。喜欢浪漫温情,喜欢西餐酒吧,喜欢高档时装。用吴群的话说,他一个月拼死拼活,还不够给她在淮海路的巴黎春天买件衣服的,更不要说还要经常出入高档酒吧、餐厅的费用了。
我说道:“你找的不是女朋友,就是个花钱的机器,可惜你又不是印钞机!我就搞不明白了,这样的女友你要她干嘛?”
“我爱她,我深深地爱她,就是因为爱,我才敢去为她冒险、犯法!”吴群眼中已经含了泪水。
我说:“你脑子一定是瓦特了!那么后来呐?怎么又冒出来个流氓?”
他又长出了一口气道:“那是个有钱的流氓,出手阔绰,上来就是一颗五万块的钻戒,天天开着奔驰跑车去美容院接她去吃西餐。后来,我每次远远看到在那个美容院的门前停着那辆跑车,我就悄悄地躲开了,直到后来我听说他们两个一起租了公寓同居了,我才彻底死心。于是就去找她,想跟她要回那笔钱,一方面公司也查得很紧了,可是,我根本就无法靠近她。”
我也叹了口气道:“也许,这样的女孩就不值得你去爱,对了,你到底爱她什么?”
“不知道。”他说:“我真的不知道,到现在我也无法具体说出我爱她哪一点,我爱她的一切!真正的爱情,是爱对方的全部。”
我笑了,说道:“她一定长得很漂亮,性感尤物的那种?”
他答道:“是的,只要你是个正常的男人,看上一眼,你就会在心里喜欢上她!为此,我曾经不允许她和其他男人接触,可是不行,那些有钱的流氓向苍蝇一样围着她转!”
我想起了一个香港电影的台词:有你这样的女朋友,得用机关枪手榴弹才罩得住!
吴群接着说道:“后来的一天晚上,我终于在美容院的外面等到了他们。两个人相拥在一起,在高大的梧桐树下热烈地拥吻,他们珠光宝气,他们是那么完美的一对儿,我站在马路对面的树影里面,呆呆傻傻地看着,仿佛那个正在热吻中的长发女孩不是我的女友,那个高大俊朗的男人也不是我的情敌,我甚至觉得,他们才是完美的一对儿!”
我不解地看着他说道:“不是说,那个男的是个流氓吗?”
他愤愤地说道:“那个家伙就是个流氓!据说他是个黑社会的大哥,不然他哪里有那么多的钞票用来捣糨糊?我听我的女朋友说过,说是个东北的什么黑帮里面的一个大哥!”
我笑了,说道:“闹了半天你的漂亮的女朋友是奉献给咱东北佬了!哈哈!不过我告诉你,东北人也不都是黑社会!比如我,就不是,我是玩单挑的,一个人来无影去无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干活!”
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道:“我看到过他带的几个小弟,都跟香港电影里面的古惑仔模样的,有一次遇到他们,他还差点当着我女朋友的面打我,吓得我赶紧跑开了!”
我忍不住说道:“你还真是个面瓜啊!算了,这样的人你也不是人家对手,关键的问题是,这样的女朋友就不值得你去冒那么大的风险!”
他看着我说道:“不对!我只是犯了个错误,我当时明明可以多弄一些钱的,弄两百万,给她一百五十万,我自己留五十万,天天陪她消费,她就不会离开我投入别人的怀抱的,都是我没用啊!我不能给她她喜欢和需要的东西,我还有何脸面去做她的男朋友!”
我疑惑地看着他说道:“你丫没救了!”
旁边正在下棋的五十多岁的老皮夹子姚阿泰抬起头来说道:“还是俺乡下的婆娘好,回去给他买个发卡她都开心得不得了!”
我说:“下你的棋吧!下棋还听别人讲话,找打!”又对吴群说道:“那后来怎么样了?你就没有再和她联系吗?”
“她换了手机号码,她根本不去美容院,到了后来我几乎找不到她!我是在掩饰不过去了,只好投案自首了。”吴群说完了,他深深陷入了痛苦之中。
我呆呆地望着窗外,仿佛看到了吴群的女友,正和那个“流氓”坐在奔驰跑车里面打情骂俏……
红颜祸水啊!我问他:“那你现在还想她吗?”
他迷茫地望向铁窗外面,喃喃地说道:“想,无时无刻不在想她,想得我心痛!”
我拍拍他的*,我能理解这种感觉,今天上午,我不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情感碰撞吗?此时此刻,我的心里也在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