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清风怔望向严澹, 禁不住浑身颤抖,无声地瞪大眼睛。

严澹见状又叹道:“到头来, 反倒是你给我写祭文……流水席遗琴, 紫梁街肆马。我后来继续弹“卿云”琴, 弹‘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 自难忘※’”

陶清风恍惚想站起身,又觉得大脑一片晕眩,他握住严澹的手,一片寒湿的冰凉。他艰难地沙哑道:“你……是……”

“广川,上辈子我是没福气,和你过一段林下同唱牡丹的日子。”严澹反握住陶清风的手,道,“幸好,我今生可能有这个福气了。”

陶清风怔然道:“燕……你……你究竟……”

“我本来以为, 我会抗拒这个问题。”严澹笑了笑, “不过这辈子学的东西,果然还是更能帮助人生活得轻松一些。这里,”严澹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该有的都有。就像一条河水的,上游与下游。我是燕澹生,我也是严澹。”

陶清风依然很恍惚地看向他, 哆嗦沉默着。严澹又笑了笑。

“记忆太多了, 我都不知道从何说起。”严澹又指了指自己的头脑, “前段时间,我总是头疼,觉得自己脑袋里像是灌满了很多东西,但是又看不清。前几天扑上去那一下……”严澹伸手按住肩头那道疤痕,“忽然就像被打开了。”

陶清风恍然若失道:“燕,燕澹生的记忆?”

严澹轻轻笑了笑,眼眶周围一片却是红的,像是朱鹭——一种红眼白羽的鸟类色泽。

“是啊。景园、礼部、国子监……”

陶清风心中炸了一片惊雷。他紧紧握着严澹的手,胸膛中弥漫着一股强烈的酸楚。

“燕兄?真的是你吗?”陶清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如今他已经不需要去区分相似度了。他终于明白:那活脱脱就是燕澹生年长十岁后的容颜。

“是我,又不完全是你认识的那个十八岁的我。”严澹陆续说了后来的经过。

——他后来又经历了三十年的朝局,拥有着位高人臣圆满的一辈子。而后那个变得沧桑、从容与沉遂的灵魂,渡过黄泉岸、走过奈何桥、喝孟婆汤时并未完全入喉,悄悄地吐了几口出去。意外的,却也被鬼差睁眼闭眼,放了德高望重的功臣一马。

——在轮回井前,还听到背后的小声议论:“……错判枉死的清白者,魂魄还阳续命。”

睁眼闭眼,已换了人间。从一张白纸开始的灵魂,深处埋藏的禀赋从未改变。

严澹继续思量着自己这两辈子:家世相似,却接受者完全不同的古时与现代不同的教育,它们却又奇妙的耦合在一起,形成了独一无二的人格。

严澹想着这辈子:他从小就对历史有天然的亲近度,好学又聪颖,很多事情仿佛不是从书本上听闻,而每每有一种重逢之感。虽然学的是历史,但经论词赋也一点就通,张口成诗,诸子之言无所不通。饶是以严家良好的教育资源来看,这样的天赋也实属罕见。这使他从小依旧在一种“天子骄子”环境中长大。

但与上辈子的阶级固化通道不同,这辈子他生活在一个多元且自由的时代中。他活得更自然、舒心、熨帖,无需用古灵精怪般的机敏去抵抗那些与本性相违的封建规则道理,去掩盖他的困顿、愤怒与迷茫。他就像上辈子的晚年一样,活得顺遂、平静且自足。

严澹现在能很从容说出那些话:“上辈子老了之后,时常做梦。有一次梦到斗边坊和西市坊交界的小院落,就是你暂居的院落。我站在巷口远远看着院门那边,你开门了,却没有看到我。我想走过去同你说话,你又把门关上了。”

陶清风还沉浸在被冲击得大脑空白,刚接受了他就是燕澹生的震惊中,“燕兄?”半响才跟上话头:“你知道我住哪里?”他忽然醒悟过来,“难道当时在我门口的花盆里每次留下一些银子的人……是你?”

严澹点头道:“听说你回绝的那些人颇有慷慨解囊的高士之辈,知道你担心被纳入阵营。虽然燕国公府也没在哪个阵营中,但……”

“但你们本身就是阵营了。”陶清风苦笑两声,感激道:“多谢你的考量,当时的我要是知道了,估计是真不敢要那些银子。”

“我从来没有……笑过广川。”严澹想到了陶清风当时昏倒时嘟囔的那句话,当时和陶清风不算是很熟,还在疑惑他怎么直接叫名字,不叫“严老师”,又为什么要笑他。记忆恢复之后,这一切都有了解释。

陶清风道:“我相信你不会笑我。但从前……”

士庶之别的天堑,陶清风从不敢逾越,更不敢放任自己……

“广川,后来我官越做越大,手中权力也变大,我会很痛苦地产生一些无法实现的想法。”严澹眼眶红得更厉害,“我恨我自己为什么不能早点拥有那些讯息和韬略。我无数次在深夜里梦到我回到多年以前,带着我的权势、线报和人脉,把你阻隔在半路,不让你回京城;又或者是快马加鞭,比驿报更快带着消息去到你的故乡;又或者是在你走过朱雀大街时,差使家丁拦截住你的去路;甚至是在你下狱那一天,带兵提刀把你抢出来,从此浪迹天涯……”

严澹边说着,眼泪涌出:“可是当年的我什么都没做,什么都做不到。我只是被大哥用马鞭捆住塞在马厩角落里,关了三天。饿得动也动不了。我当时真的好恨我自己。”

陶清风情不自禁伸手去擦拭对方的眼泪,哽咽道:“这并非你的过失,你不要为此自责。”

“后来我进国子监,主持开设陶馆,这个名字是为你而起的。”严澹说,“张小梨的诗‘山中丹桂自扶疏,东壁陶馆闻天悟。’,我下令有陶馆处必栽桂树。每次去看那些诵读诗书的年轻学子,我都在想,会不会多年后我能碰到一个跟你相似的小孩子。我就把我的知识和本领都交给他。我收了很多弟子,他们每个总有一点地方像你,可都不是你。我一直找不到你。”

陶清风惊讶万分,鼻尖一酸,眼泪盈眶:“原来陶馆……那么新南县的石碑也是你?”

严澹道:“那是你走了的第十年。我借着督建陶馆的理由去了南山,在那里和你的太守、县丞、乡绅见面。从你的家里起出了文稿。他们给你修了探花祠,我就在那里扩建了陶馆。把探花祠扩成一座碑堂。把你的诗作文论选了一部分雕刻成石碑。剩余的我带回京师,其中你的校勘手稿,我给了弘文局,那时候也正好准备重新组织编修《大兴史》,后来也都用上了。”

陶清风心中感动:原来能在《大兴史》上看到几页残篇,还有燕澹生一层功劳。

“我一直寄希望……来生可追。我终于又找到你了。烧掉那些书时我就决定,我下辈子一定要去找你。”严澹的眼泪滴在手背上,还有一句话没对陶清风说:要是下辈子找不到,他就下下辈子再去找。

陶清风见状伸手覆盖在那掌背上,也落下泪来。“你为什么要烧掉那些著作,为什么不许学生录你言状。”

严澹温柔笑了笑:“这不是很简单的原因吗?我的著录里,总是情不自禁地提起你,怀念你,惋惜你。我每年还给你写一篇祭文。写了三十多年。亲近的弟子们很容易看出来我对你的心意,我怕言辞碍你清誉……自然不能录下。”

陶清风心脏猛然像是被一只温热的大手攥紧,几乎喘不过气来:“……心意?”

“《越人歌》曰‘山有木兮木有枝’。上辈子我就一直喜欢着你,你却不知……”严澹温柔地看着陶清风。

陶清风双瞳雾色泛起,哽咽道:“沅有芷兮澧有兰,我亦是……”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原来那些年,他们都任由这段青涩情谊在内心煎熬地发酵,醇香醉人,却也不为对方所知。以为江之广矣,不可方思。

幸好跨越千年,他们终于挣脱了狰狞的命运罗网,盈握住最珍贵的彼此,再不怕浪急天高。

严澹听到陶清风诉说心意,心中激动,明明很开心,却又情不自禁落泪。又哭又笑的,脸都花了,表情却很认真,“你会喜欢我……我知道,我一直就知道的。”

陶清风小声害羞问:“我上辈子喜欢你,你从前也知道?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都是来到现代后,才意识到分桃断袖,非分之想……”

严澹闻言笑得更开怀了,“上辈子你虽然不自知,但我感觉得到。但是怕你被吓到,我反复试探、铺垫、暗示。你却都不回应。后来才明白……”严澹低低笑出声,“你听不懂。”

陶清风闻言耳尖红透,一张脸“轰”地整个烧起来,刚才温情脉脉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暧|昧起来,小声道:“我怕误解你的正直和友善。”

严澹闻言噗嗤笑了,他心想陶清风给他戴的好人滤镜可非常严重。毕竟他上辈子做得最多的旖旎又苦涩的春|梦……严澹脸一红,心想:就是在解救陶清风出来之后,把他锁起来,不让他再出事,也不让别人看到他。把陶清风关在自己房间里,然后对他……但这个念头是万万不能告知对方,会把陶清风吓坏的。

严澹把手按在心口道:“但我发现我上辈子错了。我应该早点把最真实的想法剖出来给你看。要是你知道就好了。”严澹正色,定定望着他:“我喜欢你,我问心无愧,没什么不能直白讲的。”

陶清风心中又暖又酸,还有些不好意思,他的心怦怦直跳,只觉得再看严澹一眼,心都似融化一般。他连忙转移了话题:“可是,个人思悼虽然不便录辑,但你的文论著作,应该无碍吧?为何也要烧掉?”

严澹道:“文论著作……文传鸿胪青史,你都没有践约,我何苦孤单留存于世。”

天涯海角,随君去也。

陶清风鼻尖发酸道:“太可惜了,你知道我来到现代后,有多想去找燕公文集来看。”

严澹破涕为笑,指了指自己太阳穴:“都在这里,想看?我再写出来给你看就是了。”

陶清风看到他耀眼的笑容,只觉得心又化了似的,问了另一个困扰他多时的疑惑:“你真的就不……娶亲生子?当时怎么做到的。”

那些铁一般的规则,还有燕公府的等第观念,以及封建成家立业传宗接代的孝道大旗,当时怎么能由着燕澹生任性?

严澹叹了口气:“差点断绝关系。不过父亲母亲也算是通情达理,再加上我头上两个哥哥,不愁传宗接代。真把我逼迫成那样子他们更心疼,最后也只能同意了。”

严澹仔细对比着他两辈子的家人,他们都非常开明、慈祥且尊重自己。严澹对他们抱有同样深厚的感情。不知是不是冥冥中也被安排好的轮回?

虽然严澹说得轻描淡写,但陶清风经历过那个时代,想象着对方因抗争而折腾自己很有可能至形销骨立的地步,心中就涌动着深重的酸楚阵痛。他很想回到那个遥远的时刻,为他拂去肩头的落雪、尘埃和血痕。

上辈子做了那么多为他深情之事,这辈子又舍命相救,陶清风心中感动、内疚又难过,他哽咽道:“不要……不要再为了我如此……”

“我甘愿的。”严澹握住他的双手,郑重放在手心,“那天的话你可能没听清……当年琼林宴我又看到了你。探花红袍,帽插宫纱,翩翩郎君……我当时就想:这个人,我是不止想做朋友的。”严澹眼神闪闪发光,“你呢?你那个时候在御马游街时,对我有什么想法?”

陶清风情不自禁道:“琼林玉宴复见,君之风采更盛往昔。惜哉无法与此辈为友……我想着鲤跃龙门平步青云,位极人臣后,方可与此君比肩。”

“所以你拒绝与我称友,”严澹禁不住委屈道,“连我的表字都不叫……”

“焕白。”陶清风颤抖道,“我心中将这个名字,暗念过千遍万遍。”

严澹闻言把陶清风紧紧搂在怀里,四行泪流,低低抽噎。此起彼伏的呼吸声中,感受着两心交契的心跳声。陶清风闭上眼睛,片刻后分开起身,眼肿如桃,严澹亦是泪河干涸。

严澹拉着陶清风的手,道:“广川,这辈子就一直和我在一起好不好,不要再分开了。”

陶清风呼吸一窒,只觉得浑身都麻了,他一边擦拭眼泪,道:“好……我听你的。燕兄……”

“叫表字。”严澹一直在怨念这件事。

“焕白。”陶清风表情温柔道。

严澹闻言心痒痒的,忍不住想低头亲一亲他,低头熏到一片呼吸的热气,他心跳得厉害,舔了舔嘴唇道:“我……我想……”

陶清风却没听懂,他只是愣愣地任严澹把头靠在自己颈脖上。严澹双手还往陶清风胳膊下面伸过去。陶清风以为严澹是要拥抱一下他,便轻轻拍着对方的脊背。

严澹看他这样乖顺,一时间心花怒放,然而他还没亲下去,忽然陶清风想起什么似的,推开严澹,一个激灵起身道:“差点忘了,你哥哥的飞机马上就到了。他们都很担心。你既然醒了,给他们报个平安吧。”

严澹连忙收了那份绮念,正襟危坐:“自当如此。说起来我比较想知道,那位发疯大影帝怎样了?”

陶清风把夏星痕来赔罪之事说了,又掏出据说存有几百万的那张卡递给严澹:“他说要掏腰包出的医疗费和赔偿费都在里面。不过你哥估计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严澹皱眉道:“所以他是真的有精神病?精神病人过失伤人,他倒是服不了什么刑。我也不想太为难,毕竟也是个难得的人才。但这精神病还是得治好了才能重新进入社会,免得再危害别人。”

陶清风问道:“你哥说要把他扔在没人的南太平洋岛上去待个三五年。”

严澹笑了:“这倒是个好主意……开玩笑的。其实我家还真的在南太平洋小岛上有个火山温泉旅游项目。寻常人还想去度假胜地呢,可不能便宜他,起码疗养费得出几百万吧。”

陶清风闻言笑了起来,道:“你们定夺吧。”

严放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时差都没颠倒过来,心急火燎地赶到医院。虽然之前已经接到了严澹的电话,知道弟弟已经清醒没事了。但进门时还是紧张地打量着严澹,事无巨细地一项项过问,又亲自去视察医院各种设备,了解住院情况。并且感谢陶清风这几天尽心的照顾。

“我应该的。”陶清风不住地说。

然后严放不住地一边问严澹感觉如何,这几天都吃什么,医院的疗养流程安排,一边发出嫌弃的啧声,最后说:“我知道我们家下一个产业做什么了,做私人医院。”

严澹无奈笑道:“你还真是处处都能启发商机。”

严放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对了,那个戏疯子呢?听说也在这家医院?敢伤我弟弟,我饶不了他。”

严澹说了个病房号,严放抓起公文包,吩咐了一下秘书,就气势汹汹过去了。

陶清风给他们兄弟俩留足单独叙话的时间,在外面转了一圈再回来时,正好看到严澹尝试下床走动,问:“咦?你哥没在了?”

“去找夏星痕的麻烦了。”严澹对陶清风说,“麻烦你替我去看一眼吧。吓一吓也差不多了,别让我哥真的真的搞出什么事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