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导演有些惋惜:陶清这种演员,明明多好的工作态度和努力程度,结果在网络上被黑成那个样子,大家都以为他是文盲——哪怕过去他是文盲,做出这么积极的改变,怎么也没有业内通个气呢?果然还是没人捧吧。

副导演想:看上去陶清在星辉也是签约等级最低的那一类,保姆车档次低,助理只有一个:沙洲刚签东华娱乐时,都有四个助理了。东华娱乐比星辉娱乐还稍微逊色一点。陶清这是完全被星辉放养了吧。可是陶清都已签了星辉七八年了,居然还是这种待遇,看来公司真的对他没什么寄望。

副导演还没来得及进一步了解,导演那边就已经喊陶清风过去,预备换上戏服,开始正式拍这段写奏折的独角戏。

《归宁皇后》的导演叫做熊子安,业内知名导演,出道十余年,执导过的影片类型,都是非常正统的剧目,再加上他也是A省人,所以这次省厅请他来导这部走历史正剧路线的《归宁皇后》。

熊子安用最严格的要求来对待工作:长达半年的拍摄周期,每天拍八小时以上,力求精益求精。之前开机了六天,拍钟玉皎和张风豪的戏,仅仅拍了八场戏。钟玉皎和张风豪都是演技实力派,在熊子安手下都要被不停NG。

前两天沙洲也进组开拍,然而他的进度更悲惨,两天过去,仅仅通过两条,每条都耗了两小时以上,大大拖慢了进度。钟玉皎一看到轮到沙洲拍、后面还等着个陶清,就上保姆车回宾馆了。今天还有一条她的通告,但看这进度,回宾馆睡个午觉,再健个身美个容什么的,等晚上七八点了再来,估计才能轮到她。

所以现在棚里就剩下了张风豪、沙洲和陶清。

然而,熊子安导演惊喜地发现,今天沙洲理解得大有进步。这场戏是沙洲饰演的刘敢辜向张风豪饰演的天胜皇帝敬酒,流露出痛苦却又不得不尽臣子礼。张风豪本来已经打算陪这位小朋友耗个把小时了——前两天对戏时,沙洲直接被张风豪的气场压懵逼了。

可是这一回沙洲演出了那么点将军心哀的意味,特别是他那个放达又隐隐悲凉的笑,真是超乎了导演的预期,不由得心想:副导演提前讲戏讲得好,大大节省了时间。张风豪也很意外,扪心自问如果他去揣摩刘敢辜,他不会以笑去演绎,反而会走沉默如岩的路线,但是他忽然发现沙洲这样处理,效果好像更有味道,不由得对这位科班偶像后辈刮目相看。

张风豪心想:到底是华影科班出来的,论关系还是师弟……很有表演潜力的嘛。张风豪也配合得很好。沙洲这一条竟然拍了两次就通过了。

导演一边亲切招呼沙洲回去时注意安全,一边吩咐场记布置陶清风拍摄的场景。虽然这场戏没什么难度,但导演也已经做好耗两小时的打算了——这是陶清风进组的第一场戏,这位小鲜肉比沙洲差劲多了,人家好歹是科班,陶清一个野路子文盲……

虽然陶清风在剪彩仪式上说的那段话,很对导演的胃口,但由于说得太好,反而让熊子安这位金牌导演的看法有所保留——事有反常必为妖,陶清背得太认真,到底打什么算盘?不是熊子安总以最坏思路去揣测他人,而是娱乐圈里浑水实在太多,陶清之前的形象又实在……路人不清楚,可是星辉、东华、乐凯、盛佳、虞慈……这些大公司之间的消息,业界高层大都心里有数。《归宁皇后》除了省厅外,这几个大的娱乐公司,也各拉了一点赞助。

陶清能接到这个戏,是因为这部戏省厅要求必须用A省演员,星辉碰巧又只有陶清一个人是A省的。最后虽然影方和陶清签了,可是广积王子却从男二号改成了男四号,戏份也压缩到只有十分钟,星辉不但不生气,反而默许,足以说明高层心里对陶清是个什么地位了。但是陶清在剪彩仪式上居然抛出那段以他自己水平不能说出来的话,如果星辉娱乐公司真打算帮他,又为什么要放任番位后移、戏份删减呢?

张风豪本来打算招呼沙洲一起走,看到沙洲坐在旁边工作人员椅子上,很专注地看着陶清风那边的方向。

“师弟,你在等什么?”

沙洲说:“豪哥,我准备看下一条,学习一下。”

张风豪不好说这纯粹是浪费时间,委婉道:“学习机会以后也挺多的。”

言下之意,看陶清那家伙学习?这不是搞笑吗?这里站着一个大前辈,和你聊聊的收获,比看陶清那家伙强多了,师弟傻天真一个。

然而沙洲坚决表示要看下一条,张风豪便也无聊地坐下来看,心想等几次NG后,师弟就会知道这是浪费时间生命的尬戏了。

“我还就不信了。”沙洲小声嘀咕,眼中一闪而过不服气,依然是看着陶清风的方向。陶清风现在进更衣室换戏服了,工作人员忙忙碌碌地搭着景。

熊子安导演在等待给陶清风布置场地时,走到副导演身边,正想夸一夸他提前讲戏讲得好,就听到副导演在打电话,对助理说:“你通知手替和书法不用准备了。对,以后都完全不用了。”然后挂了电话。

熊子安不由得又惊又气:“老邓,你整人啊?马上安排回来。”

他还以为邓副导演和陶清有仇,虽然陶清是个不入流的小炸子鸡,但也不带这样为难的,好歹是剧组正式的成员。

邓副导演连忙摇头:“老熊,我不是整他,他能自己演的,你信我。哎,你待会就知道了。”

熊子安对他投以怀疑的视线,但是他深知老邓的个性,不是会在这种事上开玩笑的,正好陶清风已经换好了戏服,走出化妆间。熊子安便半信半疑地赶到了机器边上。

导演不带偏见地心想:陶清的皮相来演广积王子,真是太合适了。戴上古装假发,穿上苍青色的贯头衣,纯白的腰带系着一串玉佩,手执一卷书。最让导演惊喜的,走过来,不疾不徐,身姿挺拔,脚步却很有分寸,像是个教养良好的臣子,即便独处时,也束身矩步。更出色的,是那股安静、满腹诗书的气质感——导演知道陶清不是那样的人,这样的效果实在超乎他的预料。

机器尽职尽责地拍着,导演难得没有喊停。他从主机器位里以最刁钻的视角去揣摩,也不想喊停——心中挺不可思议的:熊子安在业界出了名的高标准严要求,本来在他的计划里,陶清如果达不到要求,他是会以“秒”为单位,来给他一幕一幕地纠,预计要拍两个小时的。

可是熊子安就是莫名觉得:陶清演出来的效果,他想不到该如何更符合了。

接下来,陶清风走到书桌边,要拍提笔写奏疏,一边写,眼神逐渐悲悯,最后难过落泪的表情。

这回桌上放的是真正的笔墨纸砚,都很精致。陶清风按剧本的要求走过去,握起笔,笔毛色泽纯粹,宣纸上佳。

这场戏里是没有台词的,但是陶清风拿起笔来,准备下笔时,轻轻叹息了一声,笔尖抖了抖。

这是他自己的见解,剧本上没有这个小动作,但是陶清风就是觉得,广积王子临到提笔关头,还是会怅然若失,若是自己不得不写出贯彻心中良知却可能触怒天颜的奏折时,也会叹一口气的。

至于那个抖一抖,则是陶清风对于触犯皇权,骨子里的恐惧感。广积王子是天胜皇帝的弟弟,这种恐惧感可能会轻一些,然而广积王子本质上也是个臣子。

陶清风那时候并不知道加戏是大忌,尤其是这种剧本打磨精致(孟小丹已经算是业内少有的历史编剧大佬了)、导演也非常认真,他们都把关过的剧本,除非是资深演员否则不能随意加改。

可是莫名的,熊子安依然没有喊停。他全神贯注地看着陶清风,觉得那个叹一口气,和抖笔尖的小动作,加得非常合适。虽然他没有想到这一层,可是一下子就看出来所代表的含义:让这个人物的层次更丰富了。

导演神色放轻松了一些:陶清,真的认真揣摩过这个角色。

接着,陶清风提笔,在奏折上书出行行墨迹——

熊子安的眼神一下子就瞪大了,同时在场被震撼的还有沙洲和张风豪。

沙洲留下来看,纯粹是被陶清风深入的理解所惊到,能那么精细地理解刘敢辜,他饰演的广积王子,应该更深入吧?尽管不太服气,但沙洲还是想看看,他能演成什么样。沙洲刚才没有看到副导演给陶清风排练,他写毛笔字场面。

不过现在看到了,陶清风那笔漂亮、间架结构上佳的书法,一下子夺去了他全部的注意力,连身边张风豪被惊得目瞪口呆,嘴里能塞个鸡蛋似的模样,也没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