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信是六月里从长安发出的, 写信之人许是不想大动干戈,没有占用朝廷军报的渠道, 而是随着民间信件一起寄来。但是戎州一带在备战, 这几月时常有边境摩擦, 信件往来颇为不便,所以这封信耽搁到十一月才送到萧景铎手中。

这封信并无署名, 看起来平平无奇,里面的内容更是无头无脑。

“防祸于先而不至于后伤情。知而慎行,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焉可等闲视之。”

这是论语中的话,萧景铎自然知道,他往后翻了翻,又看到一行字写在后面。

“为将者在于制衡,运筹帷幄之中而决胜千里之外。亲自追敌,若诏人另有埋伏, 带军围城当如何?”

萧景铎自然想过这个问题, 虽然他离城时做了许多部署,但是城中无人主事,若是当时另有一支军队从其他道路包抄围城,那他们就陷入既无援兵也无退路的两难境地。但是当时情况危急,萧景铎只能冒险,赌施浪诏无力再派一支队伍。

事实证明, 他赌赢了。可是另一人却不这么想, 她似乎觉得光用论语萧景铎看不懂, 寄信的时候又忍不住加了一句,从墨迹上就能看出后一句是临时写的。

萧景铎觉得好笑又无奈,他对这个字迹再熟悉不过,自然一眼就认出写信之人是谁。不过容珂说得有道理,他在敌军临境时离城偷袭,虽然出奇制胜,但作为一个领导者来说却是不合格的。所以萧景铎被教训也认了,倒是难为了容珂,特意写信过来不说,还生怕他看不懂,又补充了一句。

萧景铎在屋子中看信,其他人却着急得不行。候在屋外的人走了两圈,忍不住询问:“县令还没出来?这是什么信件,竟然能看这么久!县令再不出来,军营那边就要赶不上了。”

这段时间剑南和南诏边境上摩擦不断,几日前刚刚结束了一场小规模战役。剑南道在边境上垒了许多军队,朝廷还在不断向南诏施压,这几日南诏终于被收拾服帖了,老老实实向宣朝认错,并保证严格约束国内臣民,再不会骚扰剑南边界。

什么样的人接触什么样的层次,宣朝泱泱大国,自然不会自降身价去和南诏境内的小部落打交道,朝廷直接和南诏王室商讨这段时间的“意外”。南诏王室被收拾老实了,自然会动手管理自家内务。

这几日南诏王室终于低头,边境诸城无不欢欣鼓舞。晋江县也参与了几次大小战役,见到这个结果与有荣焉,全城狂欢。今日在城中设了庆功宴,就是为了庆祝此次大胜。

萧景铎作为县令,自然也要到场,眼看着庆功宴的时间要到了,萧景铎却还在屋内,这让下头人怎么能不急。

“怎么办,军营那边已经派人来催了。”主簿焦急地问。

县丞也没主意,试探地说:“要不,我们敲门催一催县令?”

“县令明明说了,不要进去打扰他。”主簿有些迟疑,他已在萧景铎手下做事四年了,对萧景铎的脾性知之甚详,并不敢触萧景铎的霉头。主簿抱怨:“真是无妄之灾,县令明明穿戴好了,马上就要往外面走,也不知道哪个没眼力价的给他递了一封信,县令一看信上的字迹,抛了句不要打扰就扭头回去了。真真是急死人!”

县丞猜测:“听人说是长安来的信,或许是县令家里出了什么事?”

“那就更不能在这种时候去打扰了,到时候被迁怒就太冤了。”

县丞和主簿几人害怕是萧景铎家里出了事,但是时间紧迫,他们又不能再拖。最后,县丞豁出去了一般,说道:“没办法了,只能失礼。”他鼓起勇气,屈指敲了敲房门,“县令,外面人催了好几次了,我们该走了。”

话音刚落,房门便从里面拉开。萧景铎已穿戴整齐,步履轻松地从屋里走出:“走吧。”

主簿和县丞都愣了一下,萧景铎见两人没跟上来,回头扫了一眼:“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主簿和县丞讪讪地笑,连忙跟上。萧县令看起来心情还好,看样子不像是家里发生意外,那信上到底写了什么?

这个问题,主簿和县丞想了一路都没有想明白,等到了庆功宴现场,前来敬酒道贺的人接连不断,主簿被这些人吹的迷迷糊糊的,立刻将此事抛之脑后。

萧景铎作为县令,自然是庆功宴的主角,不知道多少人想借机来和他套近乎。萧景铎向来不耐烦应酬,可是人在官场身不由己,他少不得要打起精神,一一应付来人。蜀地离中原远,礼教束缚少,男女大防那一套更是不甚讲究,没过一会,便有大胆的蜀地女子来向萧景铎敬酒。

“萧明府,你年少英才,文武双全,小女我甚为敬佩,这一杯酒我敬你!”

萧景铎脸上的笑僵硬起来,他眼睛转了转,就看到同僚们要么支楞着耳朵装看不见,要么撑着头作醉态,眼角却偷瞄着这里,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这位少女的同伴围在不远处,正伸着脖子望向他们这个方向,不知道她们说起什么,笑闹成一片。

而处在视线中心的萧景铎却暗暗叹了口气,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道理他还是懂的,众目睽睽之下,这杯酒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他没有停顿太久,很快就端起酒杯。

看到萧景铎的动作,敬酒的少女眼珠猛然变亮,少女堆中也低低地爆发出一股惊呼。

萧景铎将酒杯端至身前,却并没有与少女碰杯的意思,他笑容不变,坦荡又守礼地看着面前的女子,说道:“身为晋江县父母官,这本便是我的分内之事,姑娘不必在意。女子不宜饮酒,这杯酒我替姑娘喝了。”

说完,不等女子反应,萧景铎就一口喝光了杯中酒,旁边的小吏感觉自己一辈子都没这么灵光过,他立刻笑呵呵地端起酒壶,给萧县令满上。

萧景铎放下酒杯,伸手对女子示意了一下:“女子身体娇弱,不宜饮酒,你的这杯酒便不必喝了。天黑了不好走路,姑娘小心脚下,李四,送这位姑娘入座。”

敬酒的姑娘若有所失地被带走了,她一回去,女伴们立刻凑过来问她县令说了什么,等听到萧景铎只是说这是父母官分内之事时,都失望地叹了一声。

姑娘们敬酒敬的可是他这个人,萧景铎却只是从父母官的角度回,怎么能不让娘子们失落。

有了这一个前车之鉴,其他蠢蠢欲动的少女也都迟疑起来,但是边陲之地的少女向来大胆,看着她们的眼神就知道,她们并没有放弃试探。同僚和其他士兵看萧景铎的眼神中充满揶揄,萧景铎默默叹了口气,瞅空悄然离席。

萧景铎离开了身后的喧嚣之地,对着蜀地湿润微凉的冬风,竟然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他漫无目的地在长街上走动,没多久,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听声音似乎是个女子,萧景铎回过头,就看到陈词提着一盏灯笼,站在半明半暗的青石街上。

“陈姑娘?你怎么出来了?”

“我见明府离席,按捺不住好奇,就跟着出来了。”陈词慢慢向他走来,昏黄的烛光照在她的脸上,将笑容映得格外温软,“我倒也想知道,外面有什么好东西吸引着明府,能让萧明府抛开热闹的庆功宴,抛开满屋俏丽的姑娘们,一心到外面吹冷风呢。”

这话显然有些调侃的意思在内,萧景铎笑了笑,回道:“席间太吵了,我到外面躲躲清净,倒被陈姑娘发现了。”

陈词笑着不说话,走到萧景铎身边,陪着他慢慢在街上走动。

“萧明府,有一件事我好奇了很久,一直无缘问出口。你既无妻妾,家中也没有订婚,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一直拒绝向你示好的女子呢?”

这句话有些唐突了,萧景铎不想回答,显然陈词也没打算让他回答,而是继续说道:“被众多女子钦慕,放在其他男子身上该是多么值得吹嘘的事情,唯有你一旦察觉就不动神色地推开。我原以为你无心于此,可是我却总觉得,并不是这样。”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能听到凉风吹过树叶的声音。蜀南终年无雪,即使冬天树木也是葱葱茏茏的,染着暮沉沉的绿色。这里的风并不如北地凛冽,即便寒冬也带着湿润的水汽。凉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响声。

陈词的声音就伴着风声响起:“她是,怎样的人?”

陈词这些年和萧景铎同住县衙,虽然说不上日日碰面,但平日里来往还算融洽。相处的长了,陈词就慢慢看懂了一些事情,比如萧景铎总是有意无意和其他女子保持距离,暗地里不知多少女子为此伤心。绣坊里的妇人很是关心萧景铎的事情,许多人都觉得,以萧景铎的身份容貌,想要娶妻纳妾再简单不过,很少有女子会拒绝,可是萧景铎没有,反而表现的比女子还冷淡。好些妇人都说萧景铎这是还没开窍,少年人不懂男女之情,这才处处避讳,但是陈词却觉得并不是这样。

这些年来,每年九月萧景铎都会收集许多玉石物件,这些玉石很少见他拿出来把玩,显然不是自己收藏,而听秋菊的描述,这些东西也不会是准备给姐妹兄弟的,毕竟萧景铎和家里的关系,看得出来非常淡薄。

陈词想到三年前,他曾破天荒地耽误公务,只为了让秋菊等人赶制几柄团扇,后来那个盒子不见踪迹,没人知道盒子到了哪里。当时的陈词还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直到这几年,陈词才缓慢又苦涩地意识到,她许是知道答案了。

男欢女爱本就是自愿,陈词不想强求,她只是想知道,对方是怎样的人?

萧景铎没有料到陈词会在这种时候将窗户纸捅破,他停下脚步,默默望着天际的寥星。

她是怎么样的人呢?

萧景铎也很难说,只知道相识十余年,他们之间的交集越来越多,那个小姑娘的形象也越来越鲜活,到最后,竟成了心底抹之不去的颜色。

萧景铎不知道在寒风中站了多久,等他意识过来时,身边已空无一人,陈词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离开了。

萧景铎抬头仰望星辰,心里默默想着,现在,不知道容珂在做什么?

十一月,西南的风还带着温软的水汽,等穿过秦岭,穿过关中大地,穿过长安高耸的城门,一路沿着朱雀大街吹入宫城的时候,已经变得凛冽如刀。

前几日落了雪,一旦入夜,太极宫沉寂又纯粹,宛如仙宫。一双精致的鹿皮靴子踏过宫道上的碎雪,到最后,几乎都跑了起来。

太监正在宫殿门口焦急地踱步,一看到来人,他快步迎上来,弓身焦灼又松了口气地唤道:“殿下,您可算来了!”

容珂解开脖颈间的系带,将厚重的狐毛披风卸给宫人,连发梢的雪都来不及拂,就快步朝殿内走去:“为什么突然传信过来?阿父现在怎么样了?”

太监叹了口气,道:“殿下随我来吧。”

容珂心中止不住的担忧,大雪夜里急忙将她唤过来,莫非,父亲的病情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了?

容珂快步走到大殿内,皇帝的寝宫修的既高又深,容珂的脚步落在地砖上,发出规律的清响。

内殿很快就到了,隔着帷幔,容珂看到一个清瘦的身影靠在床柱上,正低头捂着嘴轻咳。

容珂心里一痛,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父亲,你可还好?”

容明哲正压抑着咳嗽,听到女儿的声音,他咽下喉口的腥甜,用和煦温暖的笑容迎接女儿:“外面雪下的大不大,路上没冻着吧?”

容珂跪坐在床榻一侧,伸手摸了摸容明哲的手,立刻皱起眉:“怎么会这样凉?”

侍奉在后的御前太监连忙躬下身说道:“是奴失职。”

“和他们无关。”容明哲摇头道,他脸色苍白,唇光黯淡,看着便十分虚弱,“珂珂,我有预感,怕是阿父不能陪你太久了。”

“阿父!”容珂没来由眼睛一酸,强撑着说道,“阿父,不会有事的,我现在就去唤太医署的人,你好好休息,总会好起来的。”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没用的。”容明哲又掩唇咳了一声,道,“我原以为能看着你出嫁,看着你弟弟长大成人,能长长久久地护着你们俩姐弟。可是,为父终究要失信了。”

“你祖父走的那天,他郑而重之地将江山托付到我手上,嘱咐我一定要做一个贤明的君主,不要辜负容氏儿郎打天下时流过的血汗。我曾许诺一定守好这片河山,绝不辜负先祖重托,可惜人命由天,上天不肯给我实现抱负的机会啊。”

“若是按我在历代先祖牌位前许下的誓言,此刻我应当将皇位传给你的几位叔叔,三郎明礼性格疏朗,善于取谏,四郎虽然性情冷淡,但恪守原则,也会是一个圣明的君主。”

容明哲慢慢地说着,即使这种时候,他依然是温和有礼的模样,这场突如其来的重病并没有折损曾经太子殿下的光泽,反而愈见岁月沉淀。可是随即,容明哲话锋一转,露出帝王的凌厉来:“然而我终究不是圣人,做不到将江山拱手让与贤能人,反而想让我的血脉永远霸占着这座权力的高峰。等日后九泉下见到父亲,我恐怕又要惹他老人家生气了。”

容珂一直静静地听着,听到这句话,她紧紧握住容明哲的手,低低唤了声:“父亲……”

容明哲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起来,神色变得郑重:“容珂,你从小熟读史书,你告诉我,主幼臣强,朝内王叔正值盛年,接下来会发生何事?”

容明哲只有生气地时候才会唤她“容珂”,可是这次容珂知道,容明哲这次唤她并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因为现在说话的是当朝皇帝,并不是她的父亲。

“幼帝登基,或太后辅政,外戚坐大,或托孤王叔,侄弱叔强,还政时王权一战必不可免。”

“对啊,朝代更迭,却没有任何一家能逃过这个魔咒。”容明哲苦笑,随后目光沉沉地看向容珂,“可是容琅现在只有八岁,天不遂人意,又能怎么办?”

容明哲清楚地知道,别看现在梁王和齐王一副贤臣模样,对容珂、容琅姐弟也非常疼爱,但这一切都建立在他还活着的前提上。若是没有他压着,梁王和齐王真的能忍住不朝皇位伸手?

至于皇后更不必说,夏氏性情柔和,处理后宫自然宽和体恤,可是若让她垂帘听政,辅佐幼帝,那这个性子就要闯大祸了。

无论如何,天下只能姓容,这个皇座上,也只能坐着他容明哲的后代。

容琅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传位于他没有任何悬念,真正难的是辅政的人选。这个人,既要有经天纬地之才,又要有忠诚不二之心。容明哲信不过自己的皇弟,信不过随自己打天下的老臣,甚至信不过自己的皇后。

唯有他的女儿,他的血脉,他从小一手带到大的掌上明珠,才值得他将这世上最宝贵的权柄毫不保留地拱手送出。

就算日后容珂掌了权,移了性子,不愿意将皇权归还容琅,但终究,容珂也是他的血脉,对容明哲来说并没有什么差别。

容明哲抬起手,容珂慢了半拍才握住。容明哲手指冰凉,手掌却不容置喙地慢慢收紧,眼睛也紧紧盯着容珂:“容珂,我问你,你可愿意?”

你可愿意?

容珂不是白得了这么多年的称赞,她立刻就想通了容明哲这句话在问什么。苍天不等人,容琅现在只有八岁,势必需要一个人来辅政,而现在父亲问她,容珂,你可愿意。

朝中大半人都是跟随高祖甚至太.祖打天下的老臣,这些人论起来都是她的爷辈父辈。宫中有世代簪缨的崔氏太后,宫外有两个正值壮年的叔叔,而容珂一无兵权二无亲信,朝中甚至都没有人支持她。她有的,只是年仅八岁的弟弟,和被众人捧起来的早慧之名。

容珂亦紧紧盯着容明哲的眼睛,最后,她缓慢地点头:“儿容珂,愿意。”

容明哲这才笑了,他释然又笃定地说道:“我就知道,我的女儿不会让我失望。既然你这样说了,那么从明日起,每日辰时来殿里点卯。”

容明哲伸手指了下不远处堆积的奏折,道:“这些奏折,你也该学着批复了。”

……

容珂从两仪殿出来后,良久都没有说话。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披着厚重的白色狐裘,慢慢在素白的护栏中走动。

身后的宫人小心翼翼地提醒道:“殿下,夜深了,该回宫了。”

容珂停下脚步,仰头看着深不见底的天空。夜空黑如浓墨,几颗星子被雪洗的清亮,寥落地散布在天幕上。

十一月的寒风可不是开玩笑的,宫女不知道圣人和公主说了什么,怎得公主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但是她毕竟担忧容珂的身体,只好壮着胆子又提醒了一句:“殿下,夜深风重,再不回去您该感染风寒了。”

容珂拢了拢狐裘,细碎的绒毛围在她脸侧,越发显得她肤色胜雪,眉眼昳丽。

寒风猎猎,容珂的声音混在风中,简直比隆冬的风还清冽:“传令下去,急召剑南道萧景铎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