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一片沉寂, 许久后,一个官员颤颤巍巍地说:“我刚刚不是听岔了吧?”
长史嗖地一声站起来, 冲着手下脑袋就是一巴掌:“还愣着干什么, 还不快起来准备, 明日敢在公主面前失仪的话我一定亲手打死你们!”
第二日,剑南道的几个官员诚惶诚恐地敲开了公主府的门, 双手递上拜帖。
“吾等是剑南使臣,奉刺史之命,来长安恭祝圣人千秋,这是昨日的拜帖。”
“诸位就是剑南的使者?”门房扫了这几人一眼,侧身让出路来,“诸位这边走,公主已经在正殿了。”
长史等人跟着一队轻盈的素衣宫女走到正殿,宫女推开门,蹲身行了一礼后就飘然退下。
长史走入正殿, 一抬眼就看到珠帘后的那个人影, 连忙俯身行礼。
“见过乾宁殿下。”
“不必多礼。”一个如珠碎玉般的声音从琉璃帘后传来,“诸位的情况本殿已经明白了,不知信中所说的千里江山屏风诸位可带来了?”
“自然。”长史连忙应道,回头去嘱咐手下,“拿屏风过来。”
十扇巨幅屏风被分别锁在木盒里,不远千里地从蜀地运到长安。长史早就嘱咐过这些人, 只见几个人将狭长的木盒抬进正殿, 很利索地将屏风组装起来。
随着一扇又一扇屏风立起, 殿内的宫女都传来吸气声。
“竟然是双面的!这是怎么绣的,竟然能让两面都一样?”
听到宫人的交谈声,长史不无得意:“回殿下,这种刺绣叫双面绣,是成都府的众多绣娘耗费两个月绣制而成,屏风有十扇,每一扇对应天下一道,屏风上所示风景都是剑南诸位官员亲笔所画,其上题词也是几位刺史亲自写的。殿下您看这副,这是剑南道,上面便是成都府刺史的亲笔。”
不知不觉容珂已经站起了身,拖着长裙走到屏风之前,她按长史的指示观赏了几幅,最后含笑点头:“刺史和诸位贤官费心了。”
“哪里,能为圣人分忧,是我等臣子的本分!”
容珂又和长史说了些场面话,然后就派人将几位贵客送出门。等剑南的人走后,宫殿里其他侍女才围到容珂身边,好奇地瞅着这扇屏风。
“殿下你看,这朵花颜色层次这么多,竟然能同时绣好正反两面,连针脚都看不到!”
“竟然在蚕丝上绣了天下十道,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
宫女们大呼小叫不断,容珂从十扇屏风前缓缓走过,感慨道:“原来天下,是这个样子的。”
容珂四岁就跟随家族迁居长安,入主皇宫,这些年连出城都少,更别提离开长安,到其他地方走动。不光是容珂,就连皇子亲王也多留守长安,终其一生都看不到天底下其他地方的景色。不过,长安是人人向往的繁华王都,就连西域、海外诸国的人冒着性命危险也想见一见长安,能一辈子留在长安,其实是件很惹人羡慕的事情。
但是对于容珂来说,她长于宫廷,这些年从来没有离开长安城,心中很是遗憾。女官等人看出了容珂对外面的向往,于是陪着容珂一幅幅看。
“殿下你看,这是江南道,怪不得文人墨客都喜欢写江南,原来江南这样美!”
“对了,江南在哪儿?”
“哇竟然这么远!”
在侍女的簇拥下,容珂慢慢走到一副色调暗沉的屏风前:“这是,河北道?”
宫女瞅了眼屏风上的字,点头回答:“是河北道。”
容珂没有说话,一双眼睛静静看着屏风上的人。
天上是汹涌的云层,看着就让人心生紧张,而远远的地平线上,一只黑色的骑兵仿佛冲天而降,即使摆在面前的仅是一副画,也仿佛能透过时间和空间,隐约听到铁骨铮铮的喊杀声。
“我记得当年幽州一战,是祖父亲自领兵指挥的罢?”
听到容珂的声音,宫女们都停下说笑声,小心翼翼地喊了句:“公主……”
容珂仰起头,闭上双眼,强行压下泪意。片刻后,她再睁开眼睛,神色已经非常平静了。
容珂从小跟着先帝长大,写字都是先帝手把手教的,所以和祖孙间感情甚笃。看到容珂的反应,其他宫女也醒悟过来,恐怕这扇屏风上绣的是先帝,也难怪勾起了公主的丧亲之痛。
“祖父他一生征战,未登基时大半的时候都待在军营。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府里总是只有我和母亲两个人,那时每隔一段时间就能听到下人传报,说是祖父带着父亲又打了场胜仗,或是又攻下一座城池,我以为祖父是战无不胜的,可是没想到,他也会受伤,更甚者因为早年的战伤而早早离世。”
“殿下……”
“我没事。”容珂止住了宫女的动作,深深呼了一口气,“可是我没有想到,在别人眼中,祖父竟然是这样的。不过是一场寻常的攻城战,在祖父的征战记录中不值一提,我几乎都记不得这回事了,没想到在他的笔下,我竟然有机会看到祖父当年的英姿。”
“殿下,先帝英明神武,战功赫赫,天下人会永远记着先帝的。”
在这里,帝王不会老去,他永远都是英姿勃发的秦王殿下。容珂笑了笑,指着这扇屏风对宫人笑道:“他才为官多久,竟然把官场那一套学了个遍,还真是出息!”
剑南送来的屏风,而这一幅画的是幽州之战,容珂略微想一想就猜到了作画之人是谁。
宫人们都没听懂,但她们见公主笑了出来,有心哄容珂转移注意力,于是都凑趣问道:“殿下,你说的是谁?”
容珂摇摇头,并没有多说,这时候另一个宫女一拍脑门,叫道:“我险些忘了,昨日还一同递上来一个匣子,我怕外面来的东西不安全,就没往宫里送。”
“哦?他还附送来一个匣子?”容珂说,“拿过来吧。”
“是。”宫女轻轻应了一声,立刻转身去拿昨日扣押的木匣。容珂又在这座巨大的屏风前站了片刻,说道:“去拿笔墨来。”
这十扇屏风分别绘着天下十道,从漠北到岭南,天下风光尽在此处,但是有两个地方,没人敢动笔。
一个是关内道的代表,都城长安,一个是河东道太原府。
长安是国都,没有哪个官员敢贸然在这幅上题词,而太原是龙兴之地,世人都知高祖皇帝从太原起兵,飞速攻下长安,之后才建立了宣朝,太原府这一幅自然也被留下了。
容珂提起笔,连稿子都没打,直接在上方的留白处题起诗来。
“我的宫印。”
侍奉在侧的宫女立刻上前两步,另一个宫女掀开盒子,双手将容珂的宫印奉上。
容珂接过宫印,在屏风上印下“乾宁”两个篆书。
“公主好字!”两旁的宫女都笑着赞道。
“行了,一个个都这么谄媚。”容珂笑着骂了一句,然后说,“把这扇屏风收好,万万不能磕碰了。等千秋宴那天,一起送给父亲。”
宫人们应诺,七手八脚去抬屏风。这种力气活从来用不着容珂操心,她理了理袖子,朝屋内走去。
恭候在侧的夏岚看到容珂往外走,连忙捧着匣子追上来。“殿下,这是萧县令一同送来的东西。”
容珂坐在内殿,闻言说道:“打开看看。”
夏岚将木匣交给身后的小宫女,自己侧身站着,双手掀开盒盖,然后让给容珂看。
看到里面的东西,容珂挑了挑眉,其他宫人也凑过来看,惊奇地说道:“这是……送给殿下的生辰礼?”
容珂的生辰在九月,虽然不能大办,但是早在半个月前,就陆陆续续有人借生辰之名给容珂送礼。夏岚对此见怪不怪,但是她却没料到,竟然有外放官员人都不在京城,却大老远托人来给容珂送礼物。
夏岚发自内心地叹了一句:“这个人倒也有心,虽然外放还记着殿下的生辰。”
夏岚将里面的东西一样样取出,递给容珂看:“殿下你看,这些玉石刻的真有趣,这对是兔子,这对是绵羊,咦,这个是什么?”
夏岚手里拿着一对黑白相间的玉刻,这块玉也是奇了,白玉里沉淀着许多黑色杂质,也亏得工匠巧夺天工,竟然顺着玉料刻出一种黑白交接的动物。这种动物憨态可掬地坐在地上,眼睛处是一对往外撇的眼圈,眼珠处镶了两颗黑曜石,耳朵也毛绒绒地立着,看着就让人爱不释手。
容珂也被吸引住了,接过来看了好半响,才道:“这许是……貘?”
“长这么可爱!”
“这可是战兽,五帝本纪里提到过。”容珂纠正了一句,自己也忍不住说,“堂堂食铁战兽,怎么长成了这个样子?”
宫女们对这些小巧精致的玉刻爱不释手,一个人说:“殿下,这位萧县令倒是有心,他人在外地,却还托人来给殿下送生辰礼,而且看这些玉器的工艺,似乎是南诏那边的。”
容珂名字里带玉,所以每年生日都会收到各种玉石,宫里赏的、其他皇子公主送的不胜其数,但是这样可爱的南诏玉雕却第一次见。容珂很喜欢这些巴掌大的玉雕,但是要维持自己公主的威严,于是挥挥手,说道:“收起来吧。”
夏岚将这几对玉雕收起,等会儿一起带回宫里。收好玉石之后,夏岚继续从木匣里拿东西,她惊呼了一声,拿出一柄团扇道:“殿下,隔层下面竟然还放着团扇。呦,这也是双面绣,和那扇屏风的针法一模一样!”
容珂接过夏岚手中的团扇,转着看了一圈,点头道:“果真绣的精巧,就是宫里的绣娘都只能绣单面,这种针法却能同时兼顾正反两面,确实难得。”
团扇用半透明的蚕丝糊成,上面用双面绣绘着灵巧的花鸟,匣子里其他扇子绣着山水、烟雨等不一而足。夏岚将这些扇子一一取出,交给容珂和其他宫女传看,每个人看到后都赞叹不已。
“这些团扇真是精致又轻巧,半透明的扇面,精致的刺绣,留给公主用正好!”
容珂却笑了:“若我真的把这些团扇留下,这位就要埋怨我了。”
“啊?这不是送给公主的生辰礼吗?”
“我一个人哪用得着这么多团扇?”容珂摇摇头笑了,“这是特意给我备着,让我送给其他几位姑姑啊。”
天下流行始于长安,长安的流行始于宫廷,若是哪位妃子或者公主在宴会上出了彩,没多久这种的衣服首饰就会风靡长安,人人效仿。若是这种精致新奇的团扇出现在公主手中,一经面世一定会惹得众人疯抢,到时候,双面绣才真正在长安打开了门面,此时自会有商队想办法收购这种团扇。
“得了,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这种绣品确实不错,就让我来借花献佛吧。”容珂将双面绣团扇放回匣子中,然后站起身对众人说,“走吧,回宫。等父亲的千秋宴之后,再用这些团扇做人情。”
八月底,皇帝的寿辰盛大开幕,长安连着三天狂欢,宫廷里也处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常。
宫宴上人才济济,今日非但京城五品以上的官员全部到场,就连各州的代表官员也都齐聚一堂,等皇帝携皇后、公主等出场时,所有人都站起来高呼万岁。
寿宴进行到一半,等歌舞暂歇的时候,各州各道都将自家的重头戏拿出来,词都不重地祝贺皇帝千秋。皇帝身穿冕服,高坐上首,一如做储君时一般威仪端肃,看到各州送来的贺礼,他只是点头淡淡微笑,除此之外,并没有大幅的感情波动。
新帝和从前又骄又躁动不动就下场跳舞的先帝一点都不一样,虽说这才是帝王风仪,但老是这样,这搞得底下的臣子很没谱啊。
剑南道的诸臣顶着巨大的压力,向圣人献上了十幅千里江山连屏。
等这扇屏风一露面,殿内的众臣就惊了:“这是……”
“禀陛下,这是我大宣的千里江山,谨以此图恭祝圣人千秋!”
皇帝看到屏风显然怔了怔,他难得的带出赞赏之意,仔细地看着这十幅巨型屏画。
作为一个帝王,皇帝显然更喜欢这种以江山作寿的称颂方式,远比直接歌功颂德听着顺耳。皇帝眼睛扫到其中一扇屏风时,神情顿了顿。
他伸手指着这一幅,道:“这莫非……”
“没错,是当年祖父率兵攻打幽州时,一个亲历者画下的图像。”容珂接话,“最前面那位,便是祖父了。”
皇帝长长叹了口气:“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啊!记得攻打幽州时我还被阻在关中,不曾跟随父亲出战,没想到,今日竟能亲眼看到当时的情形。”
“圣人……”其他臣子小心翼翼地询问。
皇帝和先帝感情甚笃,如今再一次看到父亲,心里难免感慨万千。他站起身,走到这架屏风前,一扇一扇地辨认着:“这是陇右道,这是淮南,这是太原府……哎,上面的字是你写的?”
容珂起身应道:“是儿写的。”说着,容珂向身边人眼神示意,将研好的笔墨送到皇帝身边,“父亲,你看最中间便是长安城,还缺一副题字呢。”
“你呀!”皇帝无奈地摇头笑了,但也没有推辞,提笔便写了一行诗,最后盖上了他随身的御印。
宰相们也都从座位上下来,陪着皇帝观赏江山屏风。看到皇帝亲笔题词,宰相们都齐声赞道:“圣人英明!”
其他官也围着凑趣,皇帝最后停留在幽州那幅屏画前,目光定定地看着当年的秦王。臣子们都不敢打扰,最后,皇帝幽幽叹了口气:“世事无常啊。你们有心了,收起来吧。”
剑南道的官员大喜,其他人也恭贺声不断。御前的人很快就走上来,小心翼翼地将屏风搬走。
千秋宴结束之后,这扇双面绣屏风立刻出名了。全长安的官宦人家都知道,剑南官员献了一架绣工讲究的江山屏风,就连圣人都亲口称赞。
没几日,在各大赏花宴、游湖宴上,几位长公主手里的团扇就大大出了风头,有眼尖的人认出来,团扇上的绣工,分明和献给圣人的屏风一模一样。
虽说诸位长公主们还在守孝,但是让所有公主三年不得参加任何宴会显然不可能,所以只要不要大张旗鼓,皇帝和言官并不会管长公主们的动向。而这些团扇绣法精致,配色却多是山水、烟雨,清雅又素淡,正适合守孝期的女子,而且皇帝刚得了一扇双面绣屏风,紧接着几位公主就能拿到同样工艺的团扇,这可是极有面子的事情,更何况每柄扇子都是长安里独一份。容珂送团扇给各位姑姑,既做了人情也顺便帮了萧景铎,而长公主们也乐于尝鲜,双方一拍即合。这种双面绣团扇被长公主们带出来走了一圈,随后就有许多贵族人家在东西市打听,商人们闻到了商机,立刻就四处打探,哪里能买到类似的双面绣。
双面绣是剑南带来的,要买也只能和他们买。没过多久,许多商队就接连启程,前往剑南进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