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双弦双目张望,到处都是淡白的烟和浓黑的暗,哪里有方才那一抹血红地身影。

“令姝,别唬我,我不会相信你敢自裁。”他眯着眼,继续沿着二门而入。这里更为狭窄,往阁楼的楼道像是鬼影绰绰,关闭的窗户中泄漏进来微弱地热焰星火,落在书面上,瞬间就燃出了一个黑圈,透出里面的苍白来。

他呛咳两声,不停地叫喊,时而微弱的劝说,时而冷冽的威胁,软硬皆施中越发惶然。

夏令姝的身影就在卷烟滚滚中窜入了他的眼眸,而后那一声呼喊也卡在了喉咙。看到对方的同时,小小的洞门后有夏祥天和夏令乾的影子。

她果然不是寻死!

她果然不会丢下太子独自离开!

她果然……对他没有丝毫夫妻之情,一心一意地要走离他的视线。

顾双弦只觉得整个脑袋上被倾倒了无数地寒冰,将他整个人都冻住了,只留下那一颗灼热地心在扑腾扑腾地冒着火气,外面越冷,内里越热,让他面孔扭曲。

牙齿相互摩擦着,刀割了似的问:“你想逃?”

夏令姝收回惊讶地视线,绕开弟弟,转头往秘道深处走去。

顾双弦飞跃而上,在半空中与夏令乾过了几招,长臂一伸已经勾住了夏令姝的发丝:“朕不准你走!就算要死,你也必须死在朕的身边。”

夏祥天恭身,想要劝说,才开口叫了一声“皇上”,顾双弦已经瞪着铜铃样的眼眸,大吼:“闭嘴!”

夏祥天一顿,礼也不行了,直接挺起腰板道:“皇上,令姝与皇上已经没了情谊,再在宫中迟早会惹出是非……”

“朕叫你闭嘴!夏祥天,别以为朕真的不敢动夏家,赵王已经去了封地,这皇城始终都是朕的天下,你敢明目张胆地违抗君王?”

夏令乾上前一步,阻拦在两人中间:“二姐夫,姐姐她……”

“让开!”顾双弦横眉冷目,“夏令乾,你一介六品官员,也敢违抗朕?”他手臂猛地一拉,硬是将夏令姝将夏令乾给撞了开来,凶狠地问她:“全天下都是朕的,你能够逃到哪里去?”

夏令姝冷笑:“我不逃,还真的傻呆呆地等着你来杀?”

顾双弦道:“你是朕的皇后,生就必须活在朕的身边,死了也得陪在朕的墓穴。”

夏令乾去挥他的手,顾双弦干脆去抢夺她怀中的太子。两个人如寻常夫妻那般双手并用地争夺着孩子,夏令乾准备上前却被他大伯拉住去了另一旁。

夏令姝发髻散乱,忍不住冷笑:“你到底还是不是钦天的爹亲,想要我的命还不够,还想让他留在吃人的皇宫里面死无全尸吗?”

“他是朕的儿子,是太子,他的死活都由朕来决定,不是你带走他就可以避免死亡。”

两人针锋相对,浑然不顾二门门口窜入进来的火焰,还有窗棂被烧得支离破碎地情景,滚滚浓烟被冬日的寒风吹灌,席卷满了屋内。夏令姝无力的呛咳,孩子即刻就被顾双弦夺走。

他喘着粗气,一手抱着太子,一手扣住她的虎门,虎视眈眈地盯着她:“皇后要走也可以。只要你走出皇宫一步,朕立刻命令禁军围剿你们夏家本家,老少妇孺一个不留。”

夏令姝倏地变色,全然地不可置信。

顾双弦轻蔑地扫向夏祥天与夏令乾:“别以为朕不知道皇宫里的秘道,真正要阻拦你们也不是不行。不过,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们两人若是带着她逃了,朕会天涯海角的通缉你们;若是你们回去了夏家,正好,全族一起斩杀,朕会让夏家在一夜之间血流成河。而你们三人就是让夏家几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地罪人!”

夏祥天沉着脸,夏令乾已经弓下身去蓄势待发。顾双弦根本懒得看那两人,只对夏令姝说道:“朕要让夏家人为你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夏令姝胸膛起伏,已经气得心慌:“你不怕天下人说你滥杀无辜的暴君,夏家灭门,其他世家兔死狐悲迟早要跟皇族一绝死战。到时候,赵王正好可以借此名正言顺的救民於水火。你的皇位,坐不了几年。”

顾双弦讥嘲道:“朕可不会那么傻,朕只要随便给你们夏家安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就能够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他瞥了眼已经将手伸向腰刀的夏令乾,“或者,是刺杀皇帝的罪名。相信,朕死在了这里,定唐王有足够的证据下令对夏家格杀勿论。”话音一落,夏祥天已经摁下夏令乾的手臂,拱手道:“皇上,大雁朝建国两百余年,夏家一直忠心耿耿。虽然位极人臣,到底是为民为国并无二心。”

顾双弦嘴角略挑:“所以,朕给你们第二条路。”

夏祥天垂下头,顾双弦道:“留下皇后及太子,朕就当今夜之时全部都没发生过。夏令姝是朕的皇后,夏家依然是大雁朝的纯臣。你们,”他猛地将夏令姝拉扯到自己的怀里,在身后烈火镀着地金灿焰色中睥睨着道:“家族和皇后,二选一。”

夏令乾怒道:“你算什么皇帝,算什么夫君,算什么爹亲,拿自己的发妻和嫡子的性命来交换夏家的荣耀。难道,困住了姐姐,你就能会好好待她,有了太子你就会让他好好活着,夏家始终是你的臣子,你就如此对待协助你登位的臣民?”

顾双弦冷道:“她逃出去有什么用?她始终都是夏令姝,改了姓氏也是我顾双弦的人,是大雁朝的皇后。朕是不会让她另嫁他人,也不容许她借机逍遥自在,她必须永远在朕的身边,不管生死!”

啊,对,就算是出宫了,她始终都是皇后。好女不二嫁,不单是夏家的人不会容许她再嫁,皇族的尊严也不容许她践踏,哪怕她真的死了心,孤独终老,她也是夏家用来与皇帝下棋的棋子。

坟墓,在她嫁入皇家,嫁给这个男子之时,她就已经踏入了天底下最大最华丽的一座坟墓。

顾双弦走在雪地里,身后拖着目光空洞的夏令姝,一边走,头发上衣裳上的纸灰不停地抖落下来,飘在白雪上,如纸中的墨色。而他那被热火烫着的心口在雪的浸泡下,也渐渐恢复了常温。

从出了火场,他就开始懊恼,不停地骂自己废物、蠢材。

多好的机会,他又一次让它从指缝中溜走了。

夏令姝想要死,她就去死,他一个皇帝犯得着冒了性命危险去救她吗?皇后的命难道比皇帝的命还要重要?她只是后宫千万女子中的一个,他犯得着为了她牵肠挂肚、冷静全失,还头脑发热地以为她真的伤心欲绝想要自寻短见!

她的决然,让他冲动之下失去了打压夏家的机会,让他冒冒失失地做了一回要美人不要江山的皇帝,可恶!

他还以为她真的被伤透了心。她那样子,哪里伤心了?她是算计着他不在,偷偷摸摸地准备出宫,躲去他不在的地方,然后用一大一小两具烧焦的尸体让他内疚、痛不欲生。

她哪一点有做皇后的气度,一天到晚只想着算计皇帝,跟皇帝针锋相对;她又哪有当家主母地忠贞,只想着飞出这红墙绿瓦,寻找她想要的生活,每日里夜夜笙歌,留着他守着空荡荡的皇宫,心心念念她过去的好,追悔自己的手段毒辣!

他才不会追忆她,他才不会记得她。这么想着的时候,心尖子上都痛不可抑,让他几乎要嘶喊狂叫。

顾双弦狠狠地一脚一脚踩在雪地里,恨不得将它们当作夏祥天那算计的脸,当成夏令乾那挣扎地反抗,当成夏令姝……

他突然顿住,猛地回头瞧着夏令姝的神情,问:“你恨不恨我?”

夏令姝瞥他一眼,转过头去。她还没有被家族抛弃地打击下醒过神来,她不想看见这个人。

“那就是恨我了。”他笑,低头看着被雪打下的红梅,像是女子眉心的哪一朵花钿:“父皇曾经跟我说,这个皇宫太寂寞,无论如何都要拖着一个人与我一起慢慢淌过去,熬到白头。”他紧了紧夏令姝的手,“我从迎娶那一日起就知道,你会是陪我走到尽头的人。你太狡诈、太冷情、太毒辣,与我相配正好。”

夏令姝垂头,眼眸从他怀中太子露出的小脚上滑过。顾双弦注意到了,他重新包裹好孩子,塞在自己的厚实衣襟中抱紧了:“你也别怨我无情,你带着钦天抛下我又何等地无义。你知道我疼惜他,爱护他,你还要带他走,你这是割了我半边的心头肉。”然后还要伪装假死,这是给他最深地一刀,让他懊悔一辈子,缅怀她一生。

两人也不知道在雪地里僵持了多久,夏令姝一言不发无动于衷地沉浸在自己的失望中。家族,说到底,她也是家族陪嫁品,陪嫁给这个大雁皇朝。必要的时候,夏家毫不犹豫地舍弃她换取来更大的利益。皇宫之内的皇后,总比皇宫之外的皇后更有利用价值。

她都快要忘了,忘了自己其实是没有爹的女子。这天底下,真正能够为她撑起一片天的人已经故去了。

“我恨你。”她平静地说,“我也有不得不离开皇宫的理由,不得不远离身为皇帝的你的原因。留下了我,你会后悔。”

顾双弦捏紧了她的手掌,他的掌心热得烫人不知道是不是气地,相反,她的手心手背都冷,冻僵了似的,也许是心已经冷了。

“我不怕后悔,作为皇帝我有什么可以怕的。”而且,经过这一次,他也找到了夏家的命门。呵,世家,再大的世家它也没法舍弃自己的名声,做皇帝。他已经有了法子去斗他们。

夏令姝扯出一个嘲讽之极地笑,笑了一瞬,就不见了。这个男子,什么都不知道就大言不惭,不知道留着她,迟早他会一无所有发癫发狂,到那时就不要说夏令姝她残忍无情。

她说:“让我去冷宫,我不想再呆在有你气息的地方,一刻也不想。”

他答:“我不准,朕不准。”

她抽出簪子,朝着他的手臂扎进去,衣裳够厚,被堪比刀尖般锋利的簪子扎如肌理,骨头都疼了起来:“顾双弦,我不想再看见你。放手,”她猛地一划,居然将他的衣袖一分为二,雪地上坠落一个个血坑,埋下了花骨:“放手啊!”

她的呐喊刺入花枝,冲入屋檐,划破夜空,明明很平静地话语却是有着湮灭了一切希翼地绝望。回答她的是望不到头地宫墙,刮不尽地冷风,还有漫天漫地的黑夜。

顾双弦固执地执着她的手,强势的想要拖着这一缕香魂天荒地老。

夏令乾盯着前面那人的背影,在考虑是调转追回姐姐,还是越过那人大声质问。腰刀挂在锦带上,一会儿泄出点银光,一会儿又坠入黑暗。

“令乾,你要记住,为了家族谁都可以舍弃,哪怕是用你大伯的命。”

夏令乾皱了皱鼻翼,气息重了些,听到夏祥天继续道:“人道,宁拆十座庙,不悔一门亲。皇上对令姝的情意非同一般,不是你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他们之间,我们本就不该插手。”

“可皇帝要毒死姐姐。”

夏祥天抚着胡须,笑道:“真的中了毒,令姝能够安然无恙的从凤弦宫走到东宫?那只是他们夫妻的小争斗罢了。”

夏令乾冷哼:“用性命来争?”

“对。”夏祥天走出秘道,眼前豁然开朗地是一片树林。远处,天已渐明,枯草丛生地地面中已经隐约可以看到新芽,顽强地探出头来。

“从皇上不顾自身安危,冲入火场寻找令姝之时,他们的性命就已经连在一起了。”

对于帝王,他能够做地,不能够做地,全都做了。

还待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