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朝廷大小官员休沐三日,书院亦同。八月十五的前一日,白鹭书院的学子们就陆陆续续被自家仆人们给接走了。

这还是来到皇城之后,夏家两姐妹第一次离家最久。诺大的马车才驶入偏门,夏令涴就急不可耐的拖着妹妹跑去了夏黎氏的院子。

八月,正是美人蕉与夹竹桃盛放的时候,艳丽的花色将庭院中的鹅卵石路掩盖了不少,而两名女童就好像花中最奔放的蝴蝶翩然飞舞,直接冲入了花厅中。

“娘——”夏令涴呼唤,门内正迎上她父亲温怒的神色:“大家闺秀跑跑跳跳的没有一点规矩,成何体统。”

两姐妹脚下的绣鞋如踏入了纷乱的战火之中,溅起无数的灰尘。夏令涴脸色一白,直觉的将妹妹拦在了身后,首先站稳了这才恭恭敬敬地上前两步行礼,柔声道:“爹爹,娘亲,女儿们回来了。”只是一瞬,入屋之前的毛躁和兴奋就被突然压制得无影无踪,除了那因为奔跑而略微有些红润的脸颊还能看出她们的喜悦之外,现在的两人都成了一张磨得平滑地镜面,没有一点波澜。

夏黎氏不由得有些心疼,上前扶起自己的女儿,低声道“瘦了”就哽咽难言,夏令姝怯怯弱弱地唤“娘”,夏令涴挺着腰杆站了半响任父母打量了遍,心里隐约的有些不安。果然,没了多久,夏黎氏就带着夏令姝走了出去,只说是看看她最近的课业,独自留下夏令涴一人面对面沉如水地父亲。

进入夏府之前呼吸到的自由气息在沉闷中逐渐消散得没了踪迹。夏三爷坐着,夏令涴站着,两个人中间隔着光可鉴人地青石板,上面倒映着一黑一白,黑地是父亲的衣衫,白地是女儿的面色。

“头上的簪子是哪里来的?”

“簪子?”夏令涴摸了摸自己的发髻。知道今日可以回家,打滚了整夜都睡不着地她大清早就爬了起来,根本来不及细心的装扮,现在她的发髻上只有一根鎏金簪子。拇指大小地珍珠周边缀着各色罗钿,珍珠是上好地东海白珍珠,同等大小的各色罗钿色泽繁艳,镂空地鎏金成色十足,小小的一支簪子就足够小户人家一个月的吃穿用度。

夏令涴不知父亲有何用意,只道:“是汪云锋哥哥今早送给我的,说是中秋节礼物。”

夏三爷脸色稍齐,沉声道:“涴儿,你现在还不明白自己的身份?”

夏令涴吧嗒着眼眸:“我是爹爹与娘亲的女儿,是夏令姝和夏令乾地姐姐,是连翘和龙芽地小姐,是小偷儿和小尾巴地主人,是……”

夏三爷正色:“若你真的不明白,爹爹只能让你离开我们,一个人回平遥老家做你想做的事情,再也不会管你也不会过问你过得好不好。”

夏令涴吓得一跳,跑到夏三爷的身前,惧道:“爹爹,你们不要涴儿了?”浑身倏然发抖。

“不是爹爹不要你,而是夏家容不下任何一位桀骜不驯又无才无德的富贵骄人啊!”他扯直了夏令涴,痛心疾首地道:“看看你这两个月都做了什么,学到了什么?琴棋书画你样样倒数第一,女红更是拿不出手,就连最基本的礼仪也即学即忘。每日里不是与人玩闹就是为了芝麻绿豆之事与人争执,接而被罚。你真的以为自己能够对抗整个书院?真的以为院长不敢严惩你?真的以为你爹爹天下无敌能够替你遮风挡雨,还是你娘亲就是瑶琼娘娘能够包容你的胡搅蛮缠和无理取闹?我们作为父母生你、养育你、教导你,不是为了让你长大之后给夏家带来灭门之祸啊!”

夏令涴脸色苍白往地上一跌,嗫嚅道:“爹爹你说什么,涴儿听不懂。”

“你不是不懂,你只是不愿意去想。古孙蓝的父亲是谁,在书院这么些日子没有人提醒过你?刑部古大人是大皇子的人。御史汪大人与夏家是百年世交,汪云锋在书院中对你也多有照顾,这是为了什么?不是因为汪云锋将你当作妹妹看待,也不是他真心喜爱你这小丫头,而是因为这一切都是他的父亲汪大人授意。汪云锋可以对夏家任何一位小姐好,因为你们中间的一人最终要嫁入汪家联姻。”

夏令涴抖着身子,下意识地摸着发髻上的那一支金簪,只觉得小小的一根簪子已经压得她头也抬不起来。

“汪家与夏家同时都支持六皇子,也就是现今的太子殿下。而七皇子顾元朝的母亲淑妃正是当今皇后的表妹,你与他交好则是彻底地将夏家推向了太子一边,如是有个不测……”

“爹,”夏令涴哭道,“女儿不懂。”她只有五岁,就算再聪慧也不会明白朝中的权利斗争。

夏三爷重重地叹气,他知道女儿不懂,他也知道这不是女儿的错,可是他无法原谅这个女儿的粗心大意和仗着他们夫妻的宠溺而肆意妄为。否则,迟早有一天他们夫妻真的会为如今的不作为而付出惨重的代价。世家大族的子弟从小就必须学会如何去获得权利,他们接受地教导永远都是以家族为重,他们身边的每一位同龄之人都是经过了精挑细选的势力划分,读的每一本书都是为了以后运用到权势斗争之中,做的每一件事都必须三思而行。

他们,其实都是名为家族棋盘上的棋子,每一颗子都是下棋人手中的傀儡,家主让你下到哪里起到什么作用都是有明确地目的性,是为了获得更大的利益。

夏三爷抚摸着女儿的发顶,缓慢地说:“你是我们三房的大女儿,这注定了你必须为了弟弟妹妹牺牲。你是他们的开路者,你要成为他们的榜样,引导他们走正确的路。涴儿,你必须长大了。”

“可我只有五岁。”

“你大伯的女儿令婩五岁之时已经为父母分忧,并承担起约束同辈中人地言行。我想,在老夫人的院中你已经领教过了。”

夏令涴‘啊’了一声,双颊通红,她早就忘记两个月前地事情,更加别说堂姐提醒过她什么。

定了定神,“我该怎么做?”她想不通,那么就让爹爹替她想然后她再去做吧。她不想离开父母。短短的两个月,已经充分的明白自己与书院中的人有何不同。爹爹说得对,她只是无知地认为父母可以替她遮风挡雨,可一旦父母也不要她了,她该怎么办?在书院中就被夏家的众多同辈给刻意忽视的她,回家之后也要面临着这些么?今日爹爹突然对她发脾气,也是因为家里的亲戚对他说了什么吧?

她完全不知道,她的事情根本不需要夏家刻意去查探询问。任何一位白鹭书院的学子的一言一行,都会直接由专人送到他们地父母手上,哪怕学子们晚上出去散步了一趟,也会被灌上‘与某些人商议要事’的怀疑,更加不要说夏令涴与古孙蓝那些接连不断地争吵了。

在她无意之中,已经给了外人父亲偏向太子殿下的假象。古来宫廷权利的交替之前都有一番腥风血雨,谁也无法预料结局。太子顺利登基还好,若是如今已经二十出头地大皇子先下手为强,到那时,早就被古家记恨的夏家又会如何?是全身而退还是找替罪羊换来家族的平安?很显然,真要牺牲一直在家族内部宣称中立的夏祥君夏三爷会被毫不犹豫地推了出去。

夏令涴浑浑噩噩地走出房门,日头正炙直晃晃地打到她的脸上,方才的泪痕瞬间就被挥发干净。她回头,只能看到屋檐上那一角狰狞地兽在嘶吼,展开地黑色羽翼直划入蓝天欲飞。

在世家大族中过地第一个中秋异常地热闹。

夏家老夫人有五个儿子,大儿子是太子太傅,二儿子是正五品宁远将军,老三早年远离皇城政见一直秉持中立,老四在工部,最小的老五在司农寺做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最近就要离家去南方视察秋收。夏家之所以是大雁朝地名门世家,与他们世世代代为朝廷效力有关。

夏令涴那日之后一直昏昏沉沉不知今夕何夕,寅时起来沐浴更衣装扮,与爹爹娘亲一起随便吃过粥点;卯时随着人群一起去祠堂祭祖,三跪九拜再磕头,听着大伯捧着一本折子念念叨叨,看着老夫人上香上供果点香油灯,每一房地人依次上前跪拜磕头。夏令涴夜里被噩梦惊醒几回,脑袋里面空荡荡地,好几次跪下去就爬不起来,幸亏有着妹妹和弟弟拖着才没有趴到地上。到了老夫人端坐给长辈们训话的时候,她已经汗如雨下摇摇欲坠,夏令姝在旁边拉着她手指泛白,她极力睁大眼睛只能看到雾蒙蒙一片,猛地一晃,身后突地一股大力撑着,耳边一个略微熟悉地声音嘶嘶地钻入耳垂,如一颗颗钉子落在玉盘让人浑身发冷:“想象一下,倒下之后,我们会如何看待你,又会如何嘲笑令姝和令乾。”是夏令婩,爹爹口中五岁就成为同辈中佼佼者地堂姐。夏令涴只感到兜头一盆冰渣子倾倒下来,浑身一个激灵人已经清醒了。先前看去,娘亲忍不住的担忧神色已经缓了过来,她费力地对其笑了笑。

坚持到了巳时末才从祠堂出来,管家已经使人来说,各世家已经使人送来了中秋节礼,夫人太太们带着女儿们转去后院,老爷们带着儿子们去了前院见客。夏令涴浑身已经汗湿,人虽清醒了可脱水得厉害,连翘趁人不注意拖着她去了换了衣裳,又喝了半盏参茶。出门遇到已经换了盛装地夏令婩,刚刚积攒的力气又悄无声息地溜走了般。

“跟上来。”两人七拐八弯,也不知道转去了哪一处院子,从墙外只能看到长春藤飞檐走壁地占满了所有的空隙,远远看去还以为是绿色的密林,连大门也是墨绿沉色,门扣上的银蛇栩栩如生。

院子里没有亭台楼阁,只有三处小轩由长廊串联,莲花石板地下是湖面。湖面上有假山,山上躺着晒肚皮的寿龟,浮萍中偶尔几朵孤立的睡莲静静绽放。轩中、长廊里的大半都是她往日里不屑于熟识地夏家女儿们。莺莺燕燕,红妆绿裙,或美艳或娇弱或灵动,不管是何种神态可都遮不住天生与来地贵气和娇气。

“这就是令涴妹妹?”才入门庭,就有一位豆蔻少女倾身前来,拉着夏令涴双手左右端详:“不愧是姨妈的女儿,瞧这皓齿星眸圆润如玉地样貌,生生将我们黎家地女儿们给比了下去。”俏皮话惹得其他几人遮扇轻笑。

“我是你母亲的大哥哥的长女黎昭渺。”

“啊呀,姐姐又欺负小娃儿。看看,小表妹已经被你逗迷糊了。”你一句我一句,夏令涴呆立着,任着这人捏一下脸颊,那人亲掐她的耳垂,每个人都笑靥不断,是在夏家那些堂姊妹中不曾见地和善,也不是书院中冷淡疏离地讥笑。

“哭了。”

“真的哭了。昭瞄姐姐,都怪你啦,将姨妈地宝贝女儿给气哭了,回去后看娘亲怎么收拾你。”

“不会吧,”黎昭渺凑近夏令涴端详,一脸的担忧真真切切。

夏令涴只觉得心里的冰冷被这么轻巧地一句话给敲碎,耸耸肩膀‘哇’地大哭了起来。夏令婩也没想到她在这时发傻,又心焦又好笑,忍不住伸手抱住她轻轻哄着。暖暖地体温,轻声地软哄,还有背脊上一下一下地拍打,让夏令涴哭得越发撕心裂肺。

黎昭渺更是围着两人打转,急得脸色通红:“可是受了委屈了?快说出来,表姐替你出气。是不是令婩这母老虎凶了你?还是有谁说你闲话了?哎呀,这苦样真真让人心疼,来,表姐抱抱。希望你不要太沉,否则该哭地就是我了。”话音一落,居然就挨了旁人几下敲打,她也不顾,只一心夺了夏令涴稳在怀中坐在长廊上,替她擦眼泪,喂茶水吃点心,直到重新安静了,众人才大大地送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