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青革职查办的第二天,穆瑶就哭着去了康雍宫,直接抱着穆太后哭得梨花带雨。
“姑母,您快劝劝父亲吧。昨夜,父亲差点自尽了!”
穆太后大惊,连忙问是怎么回事,穆瑶一边哽咽一边说:“我们家不知道是谁得罪了新上任的侍诏,几句话的功夫就让皇上表哥将父亲给革职查办了,圣旨中还要求父亲十倍偿还欠银!”她捏着绣帕,眼中都是惊慌失措,“十倍啊,那就是百万两银子!我们穆家哪有那么欠下过那么多银子,别说十万了,一万银子都没欠过朝廷的啊!姑母,皇帝表哥是不是弄错了?”
穆太后不是傻,哪怕深居后宫也不是真的不问世事,其实在皇帝前几日说到抚恤金之事时,穆太后就隐隐觉得皇帝可能会小题大做拿着自家舅舅动刀子。穆太后没有想到,刀子的确是动了,割的不是他舅舅一块肉,而是连皮带骨头都要割了去啊!
穆瑶年纪小,不知道自己父亲犯了什么错,穆太后可是一清二楚,只是不愿意明说。
当下摸了摸穆瑶的头发:“你说你父亲得罪了谁?”
穆瑶咬着牙:“听说是新上任的侍诏,很得皇帝表哥的信任!”她拉着穆太后的衣袖,“姑母,您可得替父亲做主。”
穆太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魏溪!”
穆瑶大惊失色:“真的是她?果然是她!原本我还以为皇上任命了好几位侍诏呢!我就说了,她迟早会与我们穆家作对,现在好了,轻轻松松几句话她就将父亲拉下了马!依照她这份荣宠,日后还不知会怎么样拾掇皇上与姑母针锋相对呢!”
若说前些日子穆瑶还在旁敲侧击,想要让穆太后撤掉魏溪的职务,经过她父亲一事她才明确的感受到魏溪对秦衍之的影响力。憎恶的同时,她也感到一丝惧怕,恨不得让穆太后立即将魏溪就地□□,给自己,给父亲,给穆家出一口恶气。
穆太后想得更加深。秦衍之是自己的儿子,穆太后这些年没少插手儿子身边的人事,因为都是无关紧要之人,秦衍之虽然有点微词,到底也是由着穆太后去安排。两母子之所以到现在还保持着明面上的母子情深,就是因为穆太后没有真正去碰触过皇帝儿子信任之人。比如挽袖,比如前禁卫军统领,比如魏溪!
这几人是皇帝的亲信!可以说,穆太后把朝安殿连同昭熹殿所有的人都撤换了,只要没有动这三人,皇帝就不会明面上与穆太后针锋相对。同理,只要皇帝依然敬重穆太后,那么大楚真正的一国之母就非她莫属!
秦衍之眼看着快十五了,要选秀了,日后会有无数年轻貌美的女子充斥着后宫,儿子放在心尖上的人会越来越多,不再限于穆太后一人。这个时候与皇帝闹得离心,那不是给了后来者机会吗?
穆太后能够笼络住先皇的心,靠的就是对帝王心里的把握!故而,穆瑶想要拿穆太后做刀,穆太后却不一定会如她所愿。
“你父亲现在如何了?”
穆瑶久久等不到穆太后对魏溪的看法,只好暂时拭去眼泪,低声道:“幸亏母亲发现得及时,已经请了太医看过了,说是修养一些时日才能痊愈。现在吃食说话都有些困难,又为了筹银的事情烦恼,昨夜到今早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身为女儿,我方觉自己太过于弱小,无法帮衬父亲一二。”
穆太后叹口气:“你祖父呢?他已经知晓你父亲革职的事儿了?”
穆瑶犹豫了一会儿,抬头看向穆太后精明的双眼,不由得点了点头。
“你祖父的意思?”
穆瑶眼眶又红了起来,鼻翼煽动几下,就滚下无数泪珠来:“祖父说父亲咎由自取,让父亲自己解决欠银!族里不会拿出一个铜板来替父亲填补。今早太医走后,母亲就让人去典卖陪嫁的首饰等物了。”
穆太后想到那番光景,也忍不住酸涩:“父亲为官多年,几乎是搀扶着皇上登上帝位,他老人家的心目中皇上是一切!你身为穆家的子孙,应当体谅祖父那一份忠君为国的心。”
穆瑶瞠目结舌:“姑母的意思是……”
穆太后抚摸着她的长发:“去吧,既然你母亲已经在筹备银子了,你也这么大了,往年哀家给你的赏赐比别人都要丰厚,该你出力的时候你就要倾尽全力,方才不愧为我穆家子孙,不愧你父母养育之恩。”
穆瑶的身子瞬间摇晃了几下。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太后姑母居然让她变卖宫里给她的赏赐!宫里的东西能够卖掉吗?不能!
穆太后也知道不能,所以,穆太后真正的意思是让她变卖自己其他的金银珠宝,能够替父亲还上一分是一分。这是要他们长房倾家荡产啊!
结果,穆瑶哭着进宫来,又哭着出宫去了!
康雍宫发生的事情朝安殿中的人一无所觉,张大人轮值已经是穆青革职后的第三天了,按照惯例,他上公之前会审阅不当差那几日其他侍诏的记录。因为魏溪是女子,她主动揽下这一项最辛苦的差事,加上那一日是她陪着皇帝出宫,回来后才做的记录,故而随后的几位翰林们都想要知道那一日穆青革职的细节,等到张大人再翻看时,才发觉短短几日,那本册子的书皮已经有点发卷,他还诧异了,暗道魏溪笨手笨脚,连书册都整理不好。
他一目十行的将前几日的记录一一翻看下来,神色由最初的懒散到惊异,再到震惊,最后几近浑身发颤汗水连连。回头再看与茶房大宫女一起泡茶的魏溪时,几乎下意识的抬不起头来。
他心中有无数的疑问想要问,可就是问不出口。他想问魏溪如何将南城平民家中底细知道得一清二楚?南城那么大,人口那么多,可不是家家户户都有参军的人,也不是每一家每一户中有阵亡将士。可是,一路走过去,只要她所见,哪些家里揭不开锅,哪些家里有人病重,哪些家里家破人亡,她居然都一清二楚,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在户部当过差呢!也只有户部才有明确的档案记录大楚所有子民户籍情况,生老病死,贫富衰容。
他还想问,既然她都知道哪些人家过不下去了,怎么不去拉扯一把?听说她以前是太医院医女,甚至是前院正的徒弟,给穷人看诊是她的责任吧?
他更想问,大楚好不容易打了胜仗,你就带着皇上去了贫民窟,你安的什么心?
他不敢问啊!同样都是朝廷官员,同样都是侍诏,他在翰林做了二十年的学士,户部那些名册全部要经过翰林们的手,皇城里有多少官员,有多少商户,有多少贫民,说到底,翰林与户部其实都一清二楚,可是他们所有只看到了冰冷冷的数字,没有看到数字后面代表着的血泪。所以,他问不出口!
他也无法责备魏溪没有医者之心,因为,救治平民是朝廷的责任!一个医女能够救多少人,十个,百个,千个!可是大臣们的一项决策,就可以救下数万十万的人!是臣子们的无能啊!
至于质问为何带着皇上去南城,呵呵,张大人虽然顽固不化,他也知道什么叫做欲盖弥彰,知道什么是路有冻死骨朱门狗肉臭!
张大人在焦虑中与魏溪同殿当了一天差,只觉得皇帝每一个眼神好像都在嘲笑他,魏溪的每一次沉默都在等着他一错再错。张大人年岁也不小了,心里承受力不高,不过半日就觉得心口疼,到了下午变成了心绞痛,还没下班,整个人就昏倒了过去。等到醒来就躺在了太医院,当即拿着同僚的手哭诉着要换班,日后再也不与魏溪打照面了,他很怕长此以往下去,他的老命会直接交代在这里。
晚膳的时候,难得的就只有皇帝和魏溪两个人,秦衍之手一挥:“魏溪与朕一道用膳吧!”
魏溪先看了眼菜式,确定里面没有下什么‘猛药’后,才拱手谢恩,撩起官袍坐在了下首,姿势优美,神态潇洒的与皇帝一起吃了顿美味佳肴。
用了饭,捧着热茶,秦衍之只觉得整个身子都暖呼呼了,随意翻了翻今天户部新提交上来的关于抚恤金的折子:“户部觉得抚恤金还是一次性发放好些,逐年发放一个人手不够,二个年限太长容易出变故。兵部也是这个意思,兵营里管理内务的文官又多又杂,银子经过几道手,说不得还会发生穆青一样的事儿,虽然此次杀鸡儆猴了,架不住只能震慑一时。”
魏溪抱着茶碗暖手,闻言淡淡的道:“抚恤金可以分为两种方式,一种是一次性发放,一种是逐年发放,纯粹看百姓们自己如何选择。有人家里实在困难,可以一次性领取全额;有人顾虑多些,逐年领取也行,让户部专门分两个人来处理这事不就行了?其实,在我看来,这不单单是抚恤金的事情。银子的确可以解燃眉之急,到底有些事一时半会不是银子可以办到的。”
“说说看。”
魏溪斟酌了一会儿,道:“微臣前些日子不是向皇上提过在各州郡建立国学的事儿吗?抚恤金只是让将士们的家人有口饭吃,可是,偌大一个国家也不能白养着这么多人吧,那多少银子都填不满!授人予鱼不如授人予鱼,要让将士们没有后顾之忧心甘情愿的尽忠报国,我们不单要安排好他们父母的养老,还要让他们的妻子能够自力更生,让他们的孩子能够成才。所以,国学要建,最好能够让将士们的孩子免费入学;同时,朝中对有功的将士们可以奖赏土地比金银实在。土地从哪里来?大楚那么多荒山可以种植桑蚕茶树,那么多水泽可以养鱼种藕,良田难得,派工部研制水车,研制耕地的工具,每一个州每一个郡总有适合种植的粮食,一个个尝试着来,种好了就教给百姓,让他们自食其力。当然,要银子的人可以给银子,不要银子的给土地,各得其所岂不更好。”
秦衍之一边听一边记录,听到最后忍不住拍案:“这个法子好,只是工部研制工具要耗费点时日。”
魏溪笑了笑:“而且,还要提前统计出有多少荒地和山林,可被别那些权贵们忽悠了。”原本是无主之地,看到朝廷派人去丈量,就以为有利可图,转眼就把土地划拨到了自己的名下,这事民间太多了。
想了想,又道:“还有国学的房舍,可以让工部画图纸出来,各州各郡按照图纸去建。或依山或傍水,直接就地取材,让工部的人监督,朝廷拨下固定的金额,超过了当地的衙门自己补,有剩余就赏人。一旦偷工减料,那就从监工开始,包括参与建设的木工,搬运工全部都要关大牢。”
秦衍之道:“赏罚分明!不过,这罚也太重了些。”
魏溪眯着眼:“不用重典,还等着工部连同州郡府衙一起贪吗?国学啊,课堂房舍不牢靠,稍微风吹雨打就倒塌了,压着的可是大楚的子民,是国之栋梁,到那时再亡羊补牢又有什么用!”
秦衍之揉了揉额头:“等穆青的罚银提交户部后,就拿那笔银子建国学吧。”
魏溪弹了弹自己的衣袖,口气轻佻的道:“百万两银子可不是说拿就拿得出的,还有的折腾呢。”
秦衍之还想问:怎么?话没出口,就有小太监来禀,说太后有请。
魏溪笑了笑:“皇上,您可要好自为之啊!”
秦衍之张了张嘴,居然问了句:“你说,母后会不会气急攻心,把朕揍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