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小姐是大忙人,为了陪程丽丽走这一遭,丢下了公司里的所有事务一个礼拜,已是极限,现在钟璇醒了,陈静也见过了,程丽丽也知道是时候打道回府了。临走前,她将钟璇托她买的东西一股脑堆在病床上,洒脱地挥手告别:“好自为之。”

钟璇头也不抬地回她一句:“一路顺风。”

程丽丽当即怒了:“我等一下坐飞机呢,能不能说点好话?”

“那一路逆风。”钟璇从善如流地改口。

程丽丽终于被气走了。

钟妈和钟爸照例吃了午饭就过来,看到女儿坐在一大堆书中发奋苦读,不禁又惊又奇。

“在看什么?”钟妈拿起其中一本翻开来看,心里随即咯噔一下,却仍假装淡定地明知故问。

钟璇言简意赅地回答:“参考书。”

钟爸点头赞许:“不错,是该看看书,不然老玩手机,整天无所事事。”

“小学课本你也感兴趣?”钟妈拣起另一本书,特意在她面前晃了晃。

钟璇“嗯”了一声,眉眼不抬地解释:“写教案时要用到。”与之配套的还有几本课外习题辅导书,乍一看还以为是哪个小学生在做期末备考冲刺。

钟妈没办法继续装淡定了,她开门见山地问:“你想当老师?”

钟璇似乎觉得她问的问题很奇怪,抬起头狐疑地问:“我出事前本来就是老师,现在只是继续之前在做的事,有什么不对吗?”

关于职业的事,她问过程丽丽也问过陈静,知道自己之前一直从事山村老师的高尚职业,但后来村子发展起来了,对老师的要求也越来越严格,钟璇这个半路出家的老师因为拿不出教师资格证而被开除,只好乖乖地报了个培训班,日夜苦读,争取早日考证。

但考试时间还没到,人就出事了,现在不单是记不起往事,还记不起考点知识,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此。

钟妈对她的职业选择并没有太大意见,她真正在意的是:“那你出院后打算留在这里还是跟我们回去?”

钟璇没有马上回答,她听程丽丽说过,她之前不是在这个城市生活,只是这个医院有资深的脑科权威专家,所以才转来这里治疗。现在她病愈出院,理该回到以前的城市,但陈静为了照顾她放弃了原来的工作,在这里重新发展,时至今日,人脉与经验已经累积起来,不可能又像两年前那样放弃所有,回归原点。

钟璇心里清楚,选择回去的话,就是和陈静分隔两地,渐行渐远,慢慢淡出彼此的生活,日后相逢一笑,不过路人。那样的场景,光是想象就让钟璇难以忍受,心里堵得发慌。

她也知道真正的友情绝不会因为时日的长短或距离的远近有所改变,就如程丽丽仍一如既往地将她当成最好的朋友,毫不留情地损她,但也毫不保留地关心她。

只是,程丽丽和陈静是不同的,钟璇说不出具体有何不同,只知道在面对陈静时,自己的心会像吸满了水的海绵,很满足,很充盈。

钟妈看着女儿脸上的神情,心顿时凉了半截,看来不费一番功夫是说不动钟璇跟他们回去的了。

“我跟你们回去吧。”

钟妈愣了愣,刚才是出现幻听了吗?她惊讶地看向女儿,竟看到钟璇很肯定地对她点头。

“你不留在这里?你跟我们回家?”钟妈此刻的感受就像突然被告知自己中了五百万彩票,觉得应该狂喜,但更多的是不可思议和不敢置信。连钟爸都担心地瞅着女儿,小声嘀咕一句:“是不是脑子还没好,再让医生检查检查?”

钟璇真是哭笑不得,你们倒是想我留下还是想我回去啊?

钟妈心里百感交集,非常不是滋味,正当她卯足劲儿准备发功的时候,对手却突然爽快地妥协了,这种不战而胜的感觉……不单没有真实感,还没有成就感。

“你们年纪大了,我不跟你们回去谁来照顾你们。”钟璇看着两鬓已经斑白的钟妈和钟爸,诚心实意地说了句真心话。

钟妈立刻顺着杆子往上爬:“你也知道我们年纪大,吃也吃不了多少,穿也不需要多好,就是盼着你早日成家,然后生个外孙哄我们高兴高兴。”

钟璇愣了愣,没想到话题这么跳跃,一下子就扯到人生大事上去。

“我现在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怎么去找自己的另一半?”

“怎么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你就是我们的女儿钟璇!”钟妈顿时激动了。

钟璇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钟妈也沉默了,她不是不能体会女儿的感受,只是她心里着急,一急起来,说话就容易简单粗暴。

钟爸是在场唯一一个男性,完全不懂女性细腻丰富的感情,很顺其自然地接着钟妈的话道:“对啊,你是我们的女儿,你不知道怎么去找自己的另一半不要紧,我们可以帮你物色,回去之后我就找老同事们出来喝茶,看看他们有没有还独身的侄子或外甥。”

类似的话,在钟璇还没有失忆前钟爸钟妈就提过很多次,每次才起了个头,钟璇就表现出无比反感和不耐。但这次,钟璇却没有任何抗拒,还很配合地点点头说:“那就交给你们了。”

钟爸顿时目瞪口呆,连钟妈都觉得很有必要找医生再检查一下女儿的脑子。

“你不反对我们帮你安排相亲?”钟妈担心女儿没听清楚钟爸的话,刻意加重了“相亲”这两字。

钟璇无所谓地道:“为什么要反对?总要嫁人的嘛,要是有哪个男的不嫌弃我年纪大,我就和他试试吧。”

钟妈当即大受刺激,脑子里第一反应不是钟璇日后夫妻和睦儿孙满堂的温馨画面,而是当初在手术室外同样担忧得茶饭不思的陈静故作镇定地笑着对他们保证钟璇肯定没事的情景。

钟妈还记得情绪失控的自己冲陈静吼道:“你保证有个屁用?要是小璇真有个三长两短……你怎么保证?拿什么保证?”

陈静依旧微笑,从容自若,就像能够一眼看到未来那般笃定:“我拿我自己保证,真的,没事,大不了我赔你们一个女儿,我当你们的女儿,你们还有我呢。而且钟璇舍不得我……”

钟妈当即就想反驳凭什么啊,那是我们的女儿,怎么就只舍不得你,你当我们都死了?但陈静接下去的话,却让钟妈整个心都揪起来了。

“钟璇舍不得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这个世上,她知道我最怕孤独,除了她我不会再找别人,如果她不在了,我就只有一个人了,她舍不得的。”

陈静说这些话时依旧神色平静,就像一贯以来给人的感觉,落落大方,优雅自持,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

说实话,钟妈从来不觉得陈静有多爱自己的女儿,自家女儿对她如珠如宝,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方方面面都照顾得妥妥当当,她能不欣然接受?怕是等哪天陈公主腻了厌了,把自家榆木脑袋的女儿一脚踹开,她才知道后悔。

陈静的感情总是埋得很深,轻易不让人看见,直到她说出这番话来,钟妈才真正看清楚这个女孩,对她完全改观。哪里是自家女儿吃亏,分明是占了大便宜。

而等到钟璇的手术终于结束,医生走出来宣布伤者已经过了危险期,陈静却骤然晕倒时,钟妈才明白过来这孩子先前有多么紧张多么焦虑,但为了安抚自己和钟爸,却极力表现出坚强乐观的样子,给他们鼓励,让他们安心。

“妈,你怎么了?”察觉到钟妈居然突然眼眶泛红,钟璇完全惊惑了,我都已经顺着你们的意了啊,你还想怎么样?

钟爸拍了拍钟妈的肩膀,转过头自作主张地向女儿解释:“你妈这是欣慰啊,她都高兴得要哭了。”

钟妈:“……”

钟璇:“……”

男人的神经还能更大条一点吗?

钟妈抹抹眼角,稳定一下情绪才道:“刚才沙子不小心跑眼睛里了,没事。”

没有人戳穿钟妈的谎言,但也没有人知道钟妈被什么事触动得热泪盈眶。

钟妈接回之前的话题继续试探着问:“你真的没想过要留在这里生活?”

“……想过。”钟璇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挺喜欢这个城市的,不过在哪个城市不也照样生活?”

钟妈在心里“呸”了一声,你大不了就是知道这城市还有个晚上放音乐喷泉的小公园而已,你半步都没离开过医院,知道这城市有几条街道几个车站吗?恐怕一出去就迷路了,你喜欢这个城市的什么?

分明就是舍不得陈静。

钟妈不得不感叹爱情的伟大和自家女儿刻进骨髓血液里的奴性,怎么一见到陈公主,就立马神魂颠倒?你都忘记她了还这么迷恋她真的好吗?

钟妈不由想起陈静说过的那句话。

钟璇舍不得我一个人孤零零……

当时是特殊情况,榆木脑袋的女儿有可能要死了,作为爱人,悲从中来说出的话只能表明那一刻的心情,不对未来作任何约束。而现在,钟璇平安无事,甚至有了要成家的念头,陈静不是笨蛋,没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并且还是一棵准备和他人共结连理的歪脖子树……啊呸,怎么这样形容自己的女儿?!

无论如何,女儿这边算是想通了,陈静是聪明人,迟早也能释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江湖,谁让她们都生做女儿身呢?大众的歧视、社会的压力就摆在那里,挑一条平坦的路来走不说一定能幸福,但至少不会受人白眼遭人非议。

“那我们下午就去买车票,明天就帮你办理出院手续,离开这里。”神经大条的钟爸如是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