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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瑈璇出了诏狱,仰望碧蓝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久违的新鲜空气。
“瑈璇!”一个柔媚的声音。正是白烟玉和甘棠,等候在诏狱门口。甘棠满面含笑,白烟玉却面颊上尤有泪痕。
瑈璇大喜,笑嘻嘻地一把抱住白烟玉:“姐姐!我不是好好的?别哭啦!”“太孙殿下让我们等你,我还以为他说笑,不想你真的出来了!可担心得我,我。。”白烟玉说着,泪水又扑簌簌滴下来。
甘棠笑道:“烟玉,你再哭,别人以为彰毅伯和我抢彰毅夫人呢!”
白烟玉扑哧笑出来,接过甘棠手中的棉帕,拭干泪水,握起瑈璇的手,笑道:“走吧,回家!我做了汤团。”
转出太平路,几人一愣。朱瞻壑跨在高头大马上,金冠玉带白缎锦袍,正拦在路中。甘棠急忙跨上一步,挡住瑈璇和白烟玉,警惕地望着汉王世子。
朱瞻壑浑不在意,冲瑈璇笑道:“恭喜!出来了?”上下打量着又笑道:“你穿这一身,不赖嘛!”却没看出来,这不是自己送去的那套。
瑈璇咬了咬嘴唇,走上两步,仰望着他,轻声道:“谢谢你。”朱瞻壑虽然掳过劫过调戏过,可是对自己,实在不坏。
朱瞻壑笑看着她,忽然俯下身,一把搂住瑈璇。甘棠大惊,疾步赶上,却见朱瞻壑在瑈璇面颊上响亮一吻:“好香!”长笑声中,白马已经调头窜出老远。
瑈璇举袖狠狠擦着面颊,气道:“这坏蛋!就不能给他好颜色!”白烟玉关心地走过来,取出帕子擦了擦,端详着轻声道:“还好,没毒。”
甘棠瑈璇都笑了。汉王世子再坏,还能这时候下毒?
三人说笑着回到陈府,锄药灵霚迎了上来,见到瑈璇都是大喜大笑。灵霚连忙侍候着瑈璇去沐浴,白烟玉亲自至厨房煮汤圆,锄药烧火,甘棠在一旁帮忙。
陈府并不大,瑈璇靠在浴桶壁上,水汽袅袅,窗外叽叽喳喳的鸟叫声,锄药的说话声,甘棠的大笑声,白烟玉的嗔怪声,甚至哔哔啵啵的柴禾燃烧声, 忽隐忽现地飘来。瑈璇满足地闭上眼,叹了口气,觉得这一个初秋的午后,实在美好。
灵霚一边帮瑈璇揉干长发,一边细细说着这一个多月的琐事。瑈璇听着听着有些犯困,微微眯了眼打盹儿。灵霚忽然想起来:“对了!前儿有个小叫花找姑娘,我见他脏兮兮的,也说不清楚什么事,就打发他在外面等着了,怕是这会儿还在呢。”
瑈璇正半梦半醒,随口问道:“说哪儿来的吗?叫什么?”灵霚揉着布巾,想了想道:“没说哪儿来的。也不肯说他叫什么。就是,就是说找姐姐。”
“姐姐……”瑈璇迷迷糊糊地想着,忽然一个激灵,撒腿就往外跑:“他在外面?”灵霚急叫:“姑娘!穿上鞋袜!”
甘棠正在园中摆碗筷,突然见瑈璇披头散发,趿拉着拖鞋往门外飞奔,吓了一跳,急忙追出来,叫道:“瑈璇!怎么了?”
瑈璇不答,跑出门外,东张西望,却并无有什么小叫花。瑈璇转一个弯,拐入左手的箍桶巷,空无一人。仔细看了看,急得跺了跺脚,又拐入右边的姚家巷,仍旧踪迹全无。瑈璇闭眼长吸一口气,念叨:镇静,镇静……睁开眼又仔细四顾搜寻,终于发现巷中墙角有一堆垃圾,两张发黄的芭蕉叶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瑈璇两步奔上,轻轻掀开芭蕉叶。一个污秽不堪的小乞丐正躲在树叶下,蜷缩着身体,睡得簌簌发抖。被这突然的光亮惊醒,一时睁不开眼睛,眯缝着双目。瑈璇心中一酸,试探地唤道:“陈皓?”
小叫花盯着眼前这个披头散发的女子也看了半天,突然跳起来,大叫:“姐姐!”一把抱住瑈璇,闻到她身上沐浴后的清香,又急忙松了手,连连后退,只叫:“姐姐!”眼泪如夏日的滂沱大雨,一阵阵奔涌而下,肮脏的脸上霎时冲出几道白杠。
瑈璇一把抓住,双臂将陈皓搂进怀中,连声安慰:“好了,没事,没事。姐姐在这儿,姐姐在这儿。”甘棠伫立一旁,默默看着。
白烟玉和灵霚这时也赶了出来,见到这小叫化瘪着肚子站立不稳的可怜景象,连忙领进府中,坐在刚摆好的案边。白烟玉盛了一碗汤圆端在小叫花口边,亲手喂他吃了。陈皓连尽两碗,才似乎有了些力气,站直身体,举袖抹了下嘴。望着白烟玉,轻声道:“谢谢白衣姐姐。”
白烟玉轻轻抚了抚他的脑袋:“乖。还吃不?”
甘棠笑道:“再来碗汤吧!”久饿之后可不能多吃。甘棠曾经去赈灾,亲眼见过灾民乍得食物尽力猛吃反而撑死的。白烟玉依言端了碗汤圆汤来,细心地加了点儿糖,甜甜的,陈皓喝得津津有味。
瑈璇皱眉待陈皓喝完,牵了他的手,轻声问道:“就你一个人?”陈皓望着瑈璇,泪水又在眼眶中转来转去,呜咽道:“姐姐!他们,大家,都死啦!”
瑈璇刚才想到小叫花是陈皓,就知道不好,听了这话眼前一黑险些摔倒,定了定神问道:“慢慢说。谁死了?”
陈皓哭道:“都死了!”抹了抹眼泪道:“姐姐和哥哥走了没几天,那日舅舅一早送我去学堂,我不小心踩着了象粪,舅舅陪我走到溪边去洗鞋,就听到村里一阵阵吵闹。舅舅拉着我躲在树丛后一看,上次那个马将军,带着好多好多士兵,刀枪剑戟的,押着大姨和表哥,五花大绑地站在村口。接着我娘和家里的人,叔叔婶婶,四公公五婆婆,所有人,都被赶了出来,脖子上都驾着钢刀。”
陈皓说着说着,面上露出极为恐惧的神色,显然这回忆可怕之极。
瑈璇知道这大姨和表哥是说的阮夫人与阮光耀,马琪等皇太孙一走就抓了这二人,当然是不忿当日败军之耻。而黎利与黎氏一族当日大败官军,杀了不少昇龙城士兵,这份仇怨,居然皇太孙一张旨意并未化解。
陈皓眼神空洞,簌簌发抖,白烟玉轻轻伸臂搂住了陈皓。这灭门的惨事,白烟玉三岁时,也曾经历过。不要说小孩子不记事,那一刻的骇异恐惧,跟了白烟玉二十年。若不是嫁给甘棠,怕是要跟一辈子。
陈皓满脸泪水,接着说道:“然后他们吵起来。那个马将军骂大姨和舅舅一伙的,是反贼什么的,大姨斥责他阴奉阳违背信弃义。马将军说不过大姨,骂了一声‘殿下!殿下那么远,救不了你!’一声冷笑,一刀挥过,大姨的头,就掉了下来!”灵霚惊叫一声,抓住了白烟玉的另一只胳膊。
瑈璇面色发白,握紧了陈皓的手。陈皓隔了好一会儿,接着说道:“表哥扑上去拼命,可是他被捆住了,一下子也被马将军砍翻在地!马将军手下的几个人怕他没死,还一刀一刀地砍着!”瑈璇叫一声“光耀!”泪水终于流了下来。
甘棠一直没说话,颤声问道:“是阮光耀?”瑈璇点点头,抹了一下眼泪,问陈皓道:“然后呢?”
陈皓接着道:“我要跑出去,舅舅捂住了我的嘴,不让我动。村里的人捆得一排排的,马将军舞着大刀,一刀刀挥过去,后来大概累了,他那些士兵就一起砍。四公公五婆婆,叔叔婶婶,都被砍倒啦!我娘,我娘不肯说我和舅舅在哪里,高叫了一声‘皓儿!快跑!’就也被砍死了!”
陈皓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舅舅让我来找姐姐,让我告诉姐姐:娘!娘死得好惨!大姨和表哥,还有黎氏一族,都死得好惨!”白烟玉轻轻搂住他,拍着他轻声安慰,自己却也忍不住,泪流满面。
瑈璇握着陈皓的手,泪水扑簌簌落下。陈母,阮夫人,阮光耀,黎氏一族,就这么死了!自己交趾一行,只说是帮他们,谁知反而是害了他们性命!这一番血海深仇,可再也不能化解!黎利只要有一口气,定会与官军死战到底!
陈皓的小手,污秽不堪,指甲磨得秃秃的,左手小指的甲盖干脆没了。手上布满了疤痕,刀伤,摔伤,烫伤,各种各样。这孩子,万里迢迢自蓝山来到金陵,可吃了多少苦头?
可是自己也好,朱瞻基也好,又能拿马琪如何?黎利本是反贼,马琪动手之前,定然想好了对策。只要举出黎利谋反罪证,剿杀黎氏一族,就是名正言顺的平叛,不但无过,反而有功。而官军将士对黎氏,对交趾全境京族百姓的仇恨歧视,纵使是皇太孙,又如何能开解?
感觉到身后的目光,瑈璇转过身,秋日的斜阳下,朱瞻基静静伫立门口,面色惨然。杏黄九龙锦袍,玄黑翼扇冠被夕阳映得通红;浓眉下的双眼,也是赤红。
良久,皇太孙轻叹一声:“黎利已经攻下了清化府的蓝山和至灵山。圣上刚派了王通为征夷将军,率十万大军平乱。”瑈璇全身一震,尖声叫道:“不能!哥哥你……”望着朱瞻基的眼睛,呆呆住口。他这幅模样,定是已经尽力,然而无可挽回。
黎利在皇帝眼中,就是个一反再反的反贼。这“攻下蓝山和至灵山”短短几个字中,有多少腥风血雨?那把青翠宝剑,不知饮了多少大明官兵的鲜血?永乐大帝,断不肯就此罢休。
陈皓抬起泪眼,懵懵懂懂地看了看二人,担心地拉了拉瑈璇的袖子。瑈璇又是心中一酸,搂住了陈琙,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涌着。陈琙急得反手抱住瑈璇,安慰道:“姐姐!姐姐别哭啦!”
王通,金乡侯王真的儿子,袭父职任都指挥使,累战功升都督佥事,陆续被封爵武义伯,成山伯。曾随永乐皇帝北征,领左掖军,立下不少战功。这次被封为征夷大将军,带兵南下交趾,那意味着朝廷,是准备在交趾硬碰硬平叛了。瑈璇想到这里,如何能不哭?
朱瞻基眺望天际,夕阳如血,照在乌衣巷的白墙黑瓦上,喃喃道:“这一仗,不知要打多少年?”
不远处的学宫,隐约飘来朗朗书声:“苍苍烝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