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方三日,世上满樱花。

佐竹氏那位居住于稻松府的贵公子,曾以这句歌倾倒了大半京中的女子。

能让名门女公子们思慕难当的,却并非他用笔墨写下的这句和歌,而是他在法皇御帘前作歌的姿态——风雅温和,俊美无俦,虽为武家之子,却足以比肩任何一位清凉殿上人。

他出生于武士一族伊势佐竹氏,本名呼作佐竹义实。

因为居住于稻松府,他便被称作“稻松殿”。

京中的女子们但凡提起那位“稻松殿”,便是一阵羞涩宛然的笑。哪怕是身居宫中的内亲王们,也愿意将他揽为入幕之宾。

只可惜,这位让无数女子恋慕不已的贵公子,却以二十三之龄皈依法门,入日莲宗为僧,法名莲入。在西海边游历一番后,莲入法师回到了京中。他将位于稻松的府邸空置着,却搬入了一所简陋的屋宇。

“这般,别人便不能呼鄙为‘稻松殿’了。”莲入说。

服侍着莲入法师的仆人小摘,一贯很不能理解莲入法师的想法。

佐竹家正是兴盛之时,若是莲入法师留在朝堂之中,准能和他的父兄一样,陪伴在法皇身侧。但是法师却不肯回到朝堂之中去,定要留在穷苦的地方生活;明明有着那么多的千金名媛在思慕着他,他却只专注于怪著奇书,成日里和几个精通阴阳术之人来往。

“殿,阴阳术与佛宗可不算融洽呀。”小摘劝他。

“阴阳术甚是有趣。”莲入法师却不理他:“我瞧他们的式神,昨天召来一个涂壁,再昨天召来一个帚神,真是好玩极了。那阴阳师还说,今天给我叫个大天狗来。”

“殿,那基实大人写来的信呢?”小摘捧着法师家里来的信件,问。

“不看了,不看了。”法师兴致勃勃地说:“我还要去见一见那大天狗。”

莲入法师拾掇了经书僧衣,叫下仆去取伞和牛车。就在这时,外院的仆人支支吾吾地趴跪在了湿漉漉的泥地上,腼腆地说:“殿,有……有一位女子,想要见您。”

不等莲入回答,举着信件的小摘便说:“法师一早就不见那些女公子了。”

莲入也说:“甚么女子,当然是大天狗比较紧要。”

看莲入这般作态,小摘摇了摇头,只匆匆忙忙地合上了纸门。天色半暗,正逢春夏之交的京城萦着依稀水气,绿意花枝交纵掩映的屋宇上,正淅淅沥沥地淌着成串的细细水珠。莲入攥着手里的数珠,盯着屋檐下细如牛芒的雨水,一言不发。

小摘早就习惯了莲入法师这幅模样——满脑海的奇思妙想,一衣兜的奇经怪传。时不时便陷入出神状态,一出口便是妄言狂语。寻常人喜爱的权第财宝、名誉威耀,莲入法师一概不感兴趣,反而避之不及。

“大天狗……是何物?竟比我更好看一些么?”

小摘和莲入都听见了一道清丽婉转的女声。

简陋的门房下,一名女子沐着纤纤细雨而来。她披着芥子色的唐衣,手持一柄桧扇,刺有菊唐草纹的下裳拖曳于身后。她的容貌犹如匣中珍宝一般,散发着绮丽的光辉,使得原本粗陋简朴的院落,顷刻便昳丽起来。

她停下脚步,朝着法师抬头望去。

细碎的雨落在她雪色的长发上,远山秀眉轻分幽岫。额心一点翩然的红,使得周遭一切都冶艳浮动起来。

“鄙虽自称是个法师,可不会除妖。”莲入说:“你怕是见错人了。”

“没有错呀。若你会除妖,我现在便不敢站在这儿了。”那女子说。

“……”莲入法师无法,便问:“能让你这样的大妖亲自前来的,是什么样的要事?”

“倒也没什么要事。”那女子扬唇一笑:“听说你爱这天下众人……恰好,无人爱我。我便想来见一见莲入法师。”

“小摘,小摘。”莲入法师不理她,朝着小摘吆道:“去赶牛车,我要去拜访非洲晴明了。过了酉时,可见不到大天狗了。”

虽然那女子貌美绝伦,却无人多看她一眼。院子里的仆侍们举伞的举伞,驱车的驱车,将莲入法师扶上了牛车内,从泥泞的小道间驾车离开。

小摘赶着牛车,问莲入:“那女子是什么人呀?”

莲入说:“是个妖物。”

小摘便笑说:“殿,您的俊美之名,竟然让妖也为之倾心吗?”

莲入坐在车帘后,摇摇晃晃的视线望向前方:“她并非倾心于我,只不过是孤寂无聊罢了。”

那名女子确实无聊。

莲入法师去了非洲晴明的府上,却没能见到大天狗,反而又见到了一只帚神。连着数日,晴明都没能喊来大天狗,最后只能以酒解忧,哭着说要回非洲云云。

虽然见不到大天狗,但莲入却总能见到那位女子。

她总是在悄然不经意间,出现在莲入的面前,谁都不知道她在何时走入了莲入的屋宇下,又在何时寂然无声地站在了莲入的身旁。

妖物么,终归是难猜的。

她或是用手指捻着经书的一页,以那副动人的嗓音逐一念出页上的字迹;或是出现在莲入的铜镜里,对着他无奈的面孔,淡笑着梳理自己雪色的长发。

久而久之,莲入的仆从们都习惯了这样的事情——在御帘下发现了华美表衣的一角,在莲入的黑色法衣上挑出一根女人的长发,或是听见清泠悦耳的缠绵笑声。

小摘一点都不担心。

“殿皈依佛宗前,可是名满全京的美公子,何等的美人没有见过?殿对女人,可是极其无情的呀。”小摘说。

莲入法师虽然远离本家独居,他的逸闻却依旧会传到本家佐竹氏的府邸中。莲入的兄长佐竹基实忍不住将莲入唤来,忧心忡忡地问:“义实,听说你在家中豢养了……不洁之物?”

莲入捻着念珠,露出犹疑之色:“不洁之物?”

佐竹基实咳了咳,说:“为兄说的是那妖。”

莲入顿悟了,说:“我这便将她驱出去。”

虽说答应了兄长,要把那妖女从家里驱出去,但莲入出了佐竹家门,便将这件事抛之脑后,兴致勃勃地去了非洲晴明家里,说是要见晴明新召来的酒吞童子。等到他见完酒吞童子归家时,已经是夜半三更时分。

夏虫匍在草野中低鸣不休,被骤雨洗刷过的小道上萦着一片土地的芬芳。清明的月轮将光华洒落于脚边,由着水珠散出道道破碎嶙峋的光。莲入漫步在归家的路上,却见到那雪发的女子站在小院门前,忽明忽暗的萤火映着她美丽的容颜。

莲入微愣,停下了脚步,问:“你这是……在等我吗?”

“没想到你回来的这么晚呀。”女子以袖掩唇,笑了起来:“我算到你今天要将我驱出家门,因而匆匆赶来见你最后一面。”

“这般料事如神?”莲入说:“我确实要将你驱出我家。”

那女子握起了莲入的手,笑眯眯地俯身上前,在莲入的面颊上轻轻一吻。她在莲入的耳边说:“稻松殿,你爱的不是天下众人么?那也爱我,可好?”

夏夜流萤亮起一抹稍纵即逝的光,在莲入法师的面前忽闪着。

冰冰凉的吻,让莲入法师微一愣神。很快,他搓着自己的面颊,说:“这可不好,这可不好。世间奇闻逸事如此之多,鄙余生所剩,尚不够走访四国七海,哪能用来言说情爱呢?”

这般说着,莲入法师丢下了气呼呼的女子,钻回了自己的小屋。只不过,他倒是再没提起要将她驱出家门的事情了。

于是,一切便又照旧。

黑色的法衣上依旧沾着女人的长发,妆台前摆着水红色的口脂。小摘捧着新挖的冰块送到庭院里,便看到那女子倚在莲入的怀里,低笑着将经书翻过一页去。

黑色的法衣与颜色鲜艳明丽的下裳交缠在一处,白色的长发宛如铺曳而开的一片雪。她用桧扇抵着莲入法师的耳畔,半是埋怨半是娇矜地说道:“我读不懂呀。‘深著于五欲,如牦牛爱尾……’”

小摘捧着怀里凉透心房的冰块,淡定地退了出去。

没想到他家法师名冠京师二十载,见惯环肥燕瘦无数美人,最后却栽在了一个妖女手里。

说起来,还得怪非洲晴明。

莲入法师无甚友人,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便是那位非洲晴明。晴明听说莲入家里有一位绝代佳人,便挥着折扇说好好好,正适合来一场旷世之恋,还说着“无数女子可是哭着喊着要嫁给我的酒吞”……竟然真的有女子要嫁给酒吞童子?!

夏去秋来,枝叶渐颓,细细的初雪洒落于京都。莲入法师位于山腰的小屋,也被皑皑白雪所盈覆。灰霭霭的天空一落雪,那女子便显得格外愉悦。

“我是雪妖,当然喜爱雪了。”她说。

莲入法师看着她的长发,若有所思。他对男女之情一贯木讷,此刻忽然才想起来,虽然他与她已经相识一夏一秋,却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你叫什么?”莲入法师问。

“我没有名字呢。所有人都呼我为‘殿’。听闻你皈依佛宗前,家住稻松第,因此被称作‘稻松殿’,我倒是觉得这名号比你的法名要悦耳动听,盖因别人也呼我为‘殿’吧。……不如,为我取一个名字吧?稻松殿。”

她笑盈盈的,用合拢的桧扇抵着自己的面颊,曲起的小指纤瘦细长。自额际向两侧分开的柔软白发下,眉心藏着一点冶艳的红。

“你很想要一个名字吗?殿。”莲入法师手持数珠,静立在屋檐下。

屋外的落雪还未止住,纷扰而下,山野上的樱花树仍旧裸着光秃的枝丫。褐色的枝干上,栖着薄薄的碎雪。

“是的。”她百无聊赖地折起了自己宽大的衣袖:“稻松殿的家中既无美丽衣装,也无珍奇珠宝,日子实在无趣。为我取一个人类所喜爱的名字,倒也不失为新奇之趣味。”

语气中有着近似撒娇的怨怼,她却依旧秉着冷艳的面容。明明是少年之龄,却有着难以接近的、恍若与生俱来的高贵气度。

莲入垂下了手,红色的四天玉恰好落在拇指与食指间。手指修长白皙,仿佛白雪披就:“‘莲沼’,如何?生于淤泥,却拔而未染。”

“那可真是太好了。和稻松殿的法名很像呢。这是姓氏吗?那么,名字呢?”

“就叫做‘明音’吧。”

降诞于世上一百余年,她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叫做莲沼明音。因为这个名字是莲入法师赐予的,因而便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她总是喜欢听法师一次次地喊着她的名字。

“明音殿下……?”

“明音?”

“为说涅槃,尽诸苦际。……明音殿下?你在听吗?”

风吹动满天翻飞雪花,白色的障子纸窗上映出一道修长剪影。莲入白皙的手指间垂落一串紫檀数珠,黑色的法衣下摆拖曳于地。

“下雪了呀。”她伶然清越的嗓音传来。

“是的,明音殿下。”莲入答道。

对于明音来说,莲入法师是个无趣的人。他对男女之爱毫无感触,也不懂得如何讨女人的欢心。京都不少其他僧人,都是圈了寺庙挣来无数金银财宝,娶妻生子或是花天酒地,然而莲入却一直过着清贫的日子。

闲暇时分,他便去见一见研究阴阳之术的友人,写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

明音问小摘:“你们法师,一贯都是这么无趣的呀?”

小摘虽然不喜妖,但和她相处多了,便也觉得她本性不坏,于是说:“殿从前更无趣,一言不合便要去西海边修行。每日跟着渔民出海,回来便在廊下编草网,真是不堪回首。”

顿了顿,小摘又说:“不过,殿皈依佛宗前,却是很有趣的。殿从前号称京中第一贵公子,持太刀跳青海波舞的风姿,让无数人倾倒。不过,殿现在已折刀不用了。”

正在说话间,莲入法师来了。

明音扑了上去,一摇一晃地挂在了法师身上。小摘摇摇头,退着离开了庭院——不管是人是妖,但凡爱上了他家稻松殿的,便都会是这幅深陷恋情的模样吧。

可是,莲入法师可是很无情的人。

莲入确实无情。

任凭莲沼明音倚着、抱着他,甚至亲吻着他的面颊,玩着他的衣摆,亲昵地靠在他怀里,莲入都一脸淡淡,恍若未闻。

随即,莲入从宽大的衣袖里取出随身携带的经书来,又要为这位大妖讲经。明音对佛经可丝毫没有兴趣,也只能悻悻地用衵扇去接空中的雪,聊以解闷

“哗”的一声轻响,饰有金箔的杉木衵扇被徐徐展开,施以薄彩的扇面当空微抖而过,接过些许飘落的雪花。明音那层叠铺曳而开的袭色裙裾,沾着微融的雪,明媚鲜妍的色泽彼此映衬——紫村浓、生壁、百入茶、移菊,美丽溢目。

“……深著于五欲,如牦牛爱尾,以贪爱自蔽,盲瞑无所见。”莲入一手持着念珠,低声地念着。红色的四天玉滚过他修长的手指,向下滑落。

明音的杉木衵扇带着降雪,压在莲入的手背上,阻止了他指间细微的动作。

继而,那柄衵扇缓缓合上,蹭弄过捻着数珠的手掌。明音缓缓念道:“深著于五欲,如牦牛爱尾,以贪爱自蔽,盲瞑无所见……这‘五妙色’中,可也含了‘情爱’?”

莲入法师瞧她一眼,放下经书,说:“是有男女之爱。”

明音问:“稻松殿爱我吗?”

莲入法师低垂眉眼,说:“我爱这天下众人。”

明音气鼓鼓的,恼怒了眉目,将一团雪塞进他黑色的法衣里,蹬蹬蹬地跑开了。小摘听见响声来看,却发现自家主人面色复杂,正努力地将手塞进衣领里。

“殿!您这是在做什么呐?”小摘问。

“小摘,小摘。”莲入法师苦不堪言:“快帮我把衣服里的雪团掏出来。”

莲沼明音虽然生气了,但她总是气不过三天。下一场雪落下时,她便乖乖回来了。接着,便如往常一般腻在莲入的怀里,昏昏欲睡地听着经书。

偶尔睁眼时,她望见庭院中一棵光秃秃的树,忽然又有了兴致。

那树生着朝天伸展的干枯枝丫,黑棕色的粗糙枝干上盈着薄薄的积雪。

“啊,那个啊……”她将桧扇一拢,遥遥指向雪中光秃的树木:“春天就会开花吧?”

“是的。”莲入松开了手里的经书。

“‘不见方三日,世上满樱花’。这是你从前所作吧。”明音缓缓展开了桧扇,艳红的指尖擦过一一扇骨:“稻松殿?”

“明音,鄙名今作‘莲入’,我已非居住在稻松府之人了。”

“那么,春天便会看到花了吧?待春天来了,便带我去看那棵树吧,稻松殿。”

“……算了,稻松殿便稻松殿吧。”

莲入疑惑地望她一眼,说:“为何非要我带你去看呢?”

明音一下子便从他的怀里弹了起来,气恼地说:“是呀,为什么呀?”

莲入困惑地摇了摇头,说:“若是你真要看花的话,我便去问晴明借桃花妖。”

明音捏紧了手里的扇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稻松殿。”她冷下了眉目,直直盯视着面前俊美的僧人:“你可对我……有任何的情感?”

莲入望着她,手中的经书被忽然而起的风吹开。片片碎雪,被吹入屋檐下。他面色如常,淡淡地说:“我爱这天下众人。”

明音一噎。

忽而传来“啪嗒”一声轻响,竟是莲入手中的数珠断了开来。他微诧地低下头,却发现数珠正从手上不停地滚落着。

啪嗒啪嗒的清脆细碎声响不绝于耳,绵延细长。黑色的、细小的珠子,从断裂的红色丝线上坠下,滚落一地,在榻榻米上四散而开。

他修长的手指空荡荡地悬于空中,举着散了一半的数珠。红色的四天玉落在他白皙的手背上,仿佛雪地里的一点红豆,缀着房线的蜻蜓结在风里一摇一晃。

莲入回过神来,望向身旁,却发现那雪发的女子已经走远了。她纤丽的背影,仿佛已经与茫然蓬蓬的漫天大雪融在了一处,随时都会就此消匿。

莲入捻着断了的念珠,只觉得喉间一哑。

一时之间,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喊道:“小摘,快去备车。我想去晴明家看看,他有没有召来大天狗。新岁之前如果都见不到大天狗,他怕是要离开京师,回非洲去了。”

这样喊完,莲入回头一望,果然,莲沼明音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只可惜,晴明还是没能召来大天狗。不等新岁至,京中便是一片天翻地覆的变化。

法皇未能熬过严严寒冬,仓促薨逝。新剃垂帘的新法皇却不再宠爱佐竹氏,而是扶持了武田氏的人作为近臣。佐竹氏是武家,与同样武家出身的武田家是数辈的宿敌。一起一落间,武田与佐竹便借着法皇的名号兵刃交戈。

佐竹氏虽然是武士之家,却酷爱模仿公卿贵族风范。历经数朝,佐竹氏早就不复昔日武士之家的彪悍。战争一起,便一路败退出了京师。佐竹一家,连同那位曾经名满京城的稻松殿,一同消失于京中。

等到明音再度回到山腰的小屋之时,却发现那儿早就空无一人。

于是,她便四处打听着。

“可有人见过稻松殿?”

“稻松殿去了哪儿呢?”

一路奔徙于皑皑荒原,跋涉过雪夜与寒冬,莲沼明音终于站在了西海边。

身着黑色法衣、头戴斗笠的僧人,牵着一匹马,穿过草苇间的小径,朝前走去。小摘跟在他的身后,捧着一柄黑身红镡的太刀。

“稻松殿。”明音喊他:“你要去往何处?”

“……你不用再跟来了。”莲入法师没有回头。

“稻松殿!同我一起回去吧?你爱天下众人,也当爱我呀。”明音说。

“你回去吧。”莲入法师说。

明音没有回去,而是跟着莲入朝前走去。越近彦岛,四周越是荒芜。海上漂泊着无数破败战船,四下村舍荒废无人。莲入摘下斗笠,取出旧日的战铠披在身上,从小摘手中接过太刀,踩着脚蹬上了马。

看着他身披盔甲、手持太刀的模样,明音便想到了小摘说的话。

“殿皈依佛宗前,却是很有趣的。殿从前号称京中第一贵公子,持太刀跳青海波舞的风姿,让无数人倾倒。不过,殿现在已折刀不用了。”

她心头惶惶的,便再次喊道:“稻松殿,你要去往何处?”

莲入法师不回答,只是一引手中红绳,与仆从小摘一齐策马朝前奔去。

彦岛的海岸上,已是一片人声喧腾,兵戈交接之声亦不绝于耳。下沉的战船随波逐流,破空的羽箭钉满了船柱。原本碧蓝色的海水,早已被鲜血染为一片浑浊。天边的一道乌金残阳,在海面上映出残存破碎的金芒。

莲入的兄长佐竹基实驭着战马,手握太刀,面颊上染满了凌乱的血迹。他的奶兄佐竹知宗说:“殿,不如先从彦岛撤走吧。”

基实摇头,说:“若是义实还在,也不至于沦落至如此境地。”

佐竹知宗苦笑不已,也知道这是基实随口一说罢了——虽然稻松殿惊才绝艳,但仅靠稻松殿,也救不回这衰颓的局面。

就在这时,一串马蹄声朝着几人迫近。基实诧异地抬起头,却听见一声清朗的呼喊:“兄长,是义实来迟了。”

那年轻人策马直入敌阵,于他手中挥动的太刀,凛然生悍。随着奔袭的马蹄,无数武士于他的面前倒下,飞溅的鲜血染满了盔甲的下摆。他一紧引绳,使得战马将双蹄扬起,手中太刀迎着流矢而去,竟将一枚羽箭一分为二。他深红色的铠甲折着西沉的夕光,犹如鲜血浸润。

基实的视线落在他盔甲下的法衣上,竟然掩面痛哭起来。

“生不逢时呀,生不逢时。”基实哭诉道:“竟要剃度了的弟弟为我上阵杀敌。”

彦岛的夕阳渐渐沉入了地平线,战斗渐歇。莲入法师站在噼啪的火堆旁,低颂佛号。他一手握着染满血迹的太刀,一手捻着修补好的念珠,喃喃的低语声,消散于夜空之中。

许久后,他对基实说:“我这便要走了。”

基实明白大势已去,便对他说:“以后我等便只能屈居于彦岛,以期东山再起之机。义实,若是你……”

莲入说:“我去游历西海。”

他将念珠收好,牵过疲惫不堪的战马,朝着茫茫的夜色之中走去。被血迹晕染的法衣下摆,低垂于粗陋的草鞋之上。

莲入法师带着小摘朝西海边行去,不知何时,那雪发的女子便又跟在了他身后。一夜跋涉之后,天光渐亮,莲入法师盔甲上的血迹,映入了她的眸中。

“稻松殿,你入阵杀敌了吗?”她问。

“稻松殿,你爱天下人,却也会杀武田氏的敌人吗?”她问。

“稻松殿,你也爱不了天下人呀,你也只是个俗人而已。”她说。

莲入法师牵着马,一直没有回头。唯有小摘时不时准过头去,朝她投去怜悯的一眼:“不用再跟啦,快回去吧,快回京中去吧。”

——殿可是很无情的人啊。

莲沼明音朝着莲入法师的背影喊道:“稻松殿,带我去看那棵树的约定,你是否还记得?”

莲入终于停下了脚步,他抚了一下身旁的马背,对明音说:“我记得。”

“那你现在便带我去看吧,已是初春。”

“……我要去游历西海。”法师说。

莲沼明音的心一沉。

她总算明白了,莲入法师并非爱着天下人,而是谁都不爱,因而才显得公平无比。他先为人子,再为人弟,最后才为法师。他不爱这天下中任何一物,因而才愿意以僧侣之身上阵杀敌,宁可在弑杀后高颂佛号,也要尽人子之务。

“稻松殿,你真是无情呀。”她朝着莲入法师的背影喊道:“我愿你来生爱尽天下人,受七情六欲之累,受嗔痴妄念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