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太太俨然把韵清当了知己,她看她跟柏言恩恩爱爱的,好不羡慕。她生了向她学习的心思,跟着韵清做了许多时髦的衣裳和首饰,她以往在家中不是防着你就是防着他的,还真没为自己好好活过一天,跟着这群她以往瞧不上的太太们混在一处,才晓得这做女人原来是这样有滋有味。打扮,看戏,看电影,作画,写字还有麻将,哪个不比跟那些个女人勾心斗角来得强。
那日她烫了头,换了件紧身的紫色祺礼袍,韵清又替她配了翡翠项链和戒指,对着那镜子里,她蒙了脸,不敢认自己。
楼下孙太太他们在等她,韵清将她拉下楼来,她一向爽快的人,居然扭怩起来。终于露出庐山真面目,大家都鼓起掌来。
孙太太跑前来:“让我瞧瞧,哎哟,真是那旧式衣服害人。看,这要出去,哪个敢说不像大明星?”
她红了脸,生平难得谦虚起来:“哪有你们说的那么好?”
孙太太最会夸人:“哎,都说女人三分长相七分打扮,你呀,就是那小地方害了你,这气质,活脱脱的大美人嘛。”
被大家一夸,吴太太面露喜色,她花这许多金钱和心思,还不是盼着阿奇回心转意。
她央了柏言去与阿奇传话,她要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跟他谈一场。
柏言见她改了许多,也是赞赏,将阿奇约来家里,将书房腾出来与他两人说话。自己则和韵清两个耳磨斯鬓,一同看着一本小说。
那两个没几分钟,便见阿奇冲下楼来,柏言拦了他,韵清上楼去瞧那吴太太。
只见吴太太一个人掩面而泣,抽抽答答地说:“他是铁了心不要我,任我怎么改,他都不肯要我。”
韵清除了劝也只有劝:“吴姐姐,你别伤心,你俩这么些年的事了,也不是一朝一枉就能解决了的。”
她自顾自地说话:“那年他生了重病,算命的说要找个命硬的童养媳才能过得了关,他家把整个镇上的丫头的生成八字拿了来,就只我一个合适,我就这么嫁进他家。他果然好了,但那时他小,他家送他出来读书,自从他读了书,就再不肯见我一面,你知道我有多苦。他家里的下人也欺侮我,我怕被他们折磨死,于是就开始装作观音菩萨上身,那家里敬着神灵,果然对我好了些,我也借了这口,渐渐将家里财产抓在手上。我只盼着,他能可怜我,给我个孩子,我回去了再不来烦他,哪晓得他是铁石心肠啊。”说罢,哭得撕心裂肺。
韵清心下伤感,陪她哭了一场。
阿奇那头,正跟柏言诉着苦处:“我那时病得糊涂,怎么拜的堂也不知道。等我懂事,哪能如接受得了,只一味躲她,不提她,想想她受不了我,总会走的。”
柏言不爱管闲事,一句也不安慰他,只听他自诉自苦。
阿奇本想他生个同情心,见他闷着,着急道:“你怎么也不说句话?”
柏言没好气道:“我能说什么?你连家事都处理不妥,难不成要我替你处理?”
阿奇看看他,这样没同情心的,也能算兄弟,但想想他确实后院清静,不免羡慕:“我就奇了怪了,同样是包办婚姻,凭什么你就娶个如花美眷,我就娶只母老虎。”
柏言看他说的不像,训他:“她长你这么多岁,最好的年华里你不看她,等她老了,你又嫌她凶悍。如今叫她改嫁也是难了,阿奇,你可别做得过分,闹出人命来。”
阿奇一脸冤枉:“她那性子,只怕要了我的命。我如今申请了调动令,我是再无脸面在这金陵城呆下去了。”
柏言奇怪:“你要走?”
阿奇反问:“她不走,哪有我的容身之地呀?”
柏言不信他为这事会搭上前途:“你外面是不是有人了的?”
阿奇低了头:“是有一个,还是个女学生。我刚才跟她说了。”
柏言恨铁不成钢:“你呀,这么摊牌,你不得要了她的命?”
阿奇却不信:“不至于吧。”
阿奇走后,韵清安抚吴太太睡下。回到房里,柏言已经在床上等她。她想她何其幸运,嫁与一个能相知的男人,比起吴太太,自己理应好好珍惜才是。她抱着他,不肯撒手。
一连几日,吴太太没出过房门,韵清每日亲自送饭送菜,没事也坐在她床边,时不时同她讲几句。她却像个活死人,也不答话,也不吃东西。韵清担心得紧,请了护士随时在家候着。
直到第五日上,吴太太起了个早,打扮精致,下得楼来,狠狠地吃了一通早饭。她收拾了行李,和她的丫头菊花两个作好了要走的的打算。
柏言这一日休息,拉着韵清赖床,害她好等。两人起来见她要走,担心她作出不可挽回的事,一并不肯让她走。
柏言道:“阿奇那里,好歹要说一声,我去找他。”
韵清附和:“是呀,就算要走,也得和我们这些姐妹们贱行才行。”
那吴太太是个实在人,三两句一劝,真个呆下来了。柏言去寻阿奇,韵清陪她说话,还叫了孙太太来。
那阿奇被拖来时,身上酒气还未散,跟着来的还有阿四。
孙太太嘴快:“阿四,你真个是哪儿热闹往哪凑啊,哪都有你。”
林四颇觉冤枉:“哪是我要来的,我昨晚上外头吃酒,遇着阿奇哥醉了酒,身上没带钱。没办法啊,我不光出钱,还得出人,你说我这光棍一条的,陪个红粉佳人还说得过去,居然陪了这醉鬼一晚上,现在还被你们挑理,我冤不冤?”
孙太太嘲笑他:“就你义气,我看你是躲孙小姐躲出去了吧?”
林四抱拳:“好姐姐,快别跟我提那位孙小姐,没见过这么粘人的。”
孙太太骂道:“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东西,这胡小姐遇着你,究竟是福还是祸哟。”
几句闲聊,气氛已经缓了不少。阿奇洗濑出来,只是低头坐着。昨日与那女学生摊了牌,自是一番呼天抢地,伤心决裂,生别死离的。后头买了醉,钱包叫人偷了去,只怕没叫人扔出来。
那吴太太看他,眼里复杂,终是她先开了口:“你要夫妻一场,虽做不成真夫妻,但我在你家也呆了十几年,这十几年,我自问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所以今日,我自请下堂,你写封休书给我,你我之间,从此一了百了。”
众人听她一席话,皆是惊呆。都道她要再闹一场,不想她今日如此通情达理。
她继续说:“我来这几日,瞧了许多人,许多事,才知道感情不可强求。看孙太太,徐太太你们,我有多羡慕,可这终究与我无缘。我想了几日,才想通了,人活着,可以跟别人过不去,却不能跟自己过不去,所以我放下了,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她顿了顿又说:“这事你我知晓就好,不要传回家里去,多少也要顾些我娘家的面子。”
她们几个几乎要不信自己的耳朵,这个乡下来的妇人,居然能说出这一番大道理来。阿奇更是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她催促:“你还等什么,快去拿纸笔来。”
韵清去取,阿奇犹豫地写下一纸休书。那吴太太过来瞧:“反正我也不识几个字,我就盖个手印得了。”她取了休书,放进箱子里。又从箱子里拿出个小盒子来,盒子刻了花纹,很精致,上头挂着锁,看起来是值钱东西。她递到阿奇手里:“这些房地契是我从家里带来的,现地还给你。你在外头,总要有钱傍身。”
阿奇接了钥匙打开来看,里头契书足有二十多张,上头压着十二根金条。这一大笔的钱,这样一个女人大老远的从山西带到南京,也真是难为了她。
阿奇终究没忍住:“大姐以后要去哪里?”
她有些犹豫:“那家里我是回不去了,天下这么大,总有我的去处。”
孙太太已经流了泪了:“那怎么行,你在外边也没有其他亲人,一个女人家,怎么生活。”
吴太太说:“我想好了,我在那破乡下呆了这许多年,白白浪费了时光,我现在要去最繁华的地方,见见世面。”
阿四早烦了这伤感的场面,接了话:“最繁华的地方,不就是上海了吗?而且十里洋场,吴太哦不吴姐姐,我改天得空带你去啊。”
孙太太趁火打劫:“那好啊,阿四,那里是你和柏言的地盘,吴姐姐要是去那里,你们两个可得出些力,前些日子你又羸吴姐姐这许多钱。”
阿奇拿了那十二根金条交到吴太太手里:“大姐这些你先拿着,这些房地契变不了现,我先收着,总之以后,你的生活我吴奇才不会不管。”
她说:“我还有个请求,我终究嫁过人,出去了大家还叫我吴太太,我不想让人晓得我被人休了。”
阿奇感激:“都依着你。”
事已至此,尘埃落定。不管吴太太心中流泪或是滴血,在旁人却是松了口气。
韵清挽留:“吴姐姐,你看,你要去哪都没定下来,不如先在这儿住着,等想好了,有了落脚地,再走不迟。”
孙太太也劝:“是啊,吴姐姐,要是去上海,少不得等少清先回去打点。”她立马转了身:“少清,这事你可得放心上啊,那钱可不是白羸的。”
阿四皱了眉头:“这怎么赖我身上了呀,这儿柏言哥也是上海人,跟阿奇又最要好,这事怎么也轮不着我呀。”
柏言看他置身事外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平时哪有热闹往哪凑,事到临头抢先逃。他岂能放过他:“阿四,我自小离家,少在上海,你却不同,那里替你办事的人不少,寻个落脚的地方,总不是难事。”
阿四一听,这徐柏言是敲打他呢,怕他再漏更多的事出来,马上应下来:“柏言哥发话,我从了就是。”
孙太太看他变脸这样快,奇道:“少清,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落徐参谋手里呀?这样听话?”
林四卖乖:“瞧瞧,什么叫里外不是人呀,不应不成,应了也不成。”
韵清解围道:“总之这事你尽快去办,办好了,我跟若琳姐都谢你。”
柏言朝她飞来一个白眼,心下骂她,要你领他的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