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冒的场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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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笨蛋是不会感冒的。”这句话是某个岛国流传的民谚,表面看来缺乏科学依据,但从人类病理学考虑的话,确有几分道理。“笨蛋们”普遍乐天过头,没心没肺,情绪常年像光屁股的小孩一样欢腾雀跃,这样的人,是不太容易感冒。
修生生搅动着锅里的棕色液体的时候,心里想的就是上面这些内容。这是老习惯了,每当他不能看书、无所事事的时候,脑中就会天马行空,冒出些他也不知是从哪里看到的知识片段,历史地理,人文科学,古今中外,三教九流……
锅炉上白气蒸腾,生姜的辛辣和黑糖的甜香杂糅在一起,酿出一种独特的辛香。修生生其实不太喜欢这种味道,但躺在卧房里的那个人指名要喝一碗“煮得恰到好处让人一闻就忍不住感动流泪的姜汤”,作为一个大多时候都顺着伴侣的男人,他也只能揉揉额角上了。
姜汤咕嘟嘟地沸腾着,姜片在热汤里翻滚,挨挨挤挤的,一锅姜汤,倒有半锅是姜片。
姜这种植物,栽种时间越长,蕴含的姜辣素越多。驱寒用的姜自然以老姜为佳,但他们现在乘坐的这艘小艇属于“圆舞号”的巡逻艇,艇内空间不大,冷藏室里的食材也有限,找不到老姜,也只能将就着用嫩姜了。
质不够量来凑,修生生很大方地丢了一斤生姜进去,文火慢熬,熬够二十分钟,觉得差不多了,熄了炉火,瓷碗盛起,摆在木质托盘里,旁边还体贴地放了一杯漱口用的温水,端着往外走。
从厨房到卧室,中间要经过一条百米长的走廊,走廊两侧景色迥异,左侧是雪白的墙,右边是一排舷窗,窗外是厚重的黑,间杂着少许星光,那光太微弱,反而使黑暗更深。巡逻艇就在这片深不见底的黑暗里前行。
黑发青年端着托盘,不紧不慢地走过这条长廊,随着他和卧室距离的缩短,鼻端萦绕的辛辣渐渐被甜香取代……血的甜香,并且是只有那个人才能散发出的,令人口干舌燥头晕目眩的味道。
很久以前,这种异香对修生生而言是一张邀请函。女孩的血能量丰沛,气息诱人,犹如伊甸园里那只斑斓的蛇,蛊惑着你靠近它捕捉它吃掉它!让它与自己融为一体……那时修生生对这种甜香抱着十二分热情的态度,十分欢迎它出现在自己的感官世界里,直到后来他和唐千鹤走到一起,两个人把情侣间会做的事全做了,再闻到这种味道,他心里的感触就复杂得多了。你知道女人一旦开始生理期,男人就只能被迫吃素了……
生理期还带来其他问题,“圆舞号”里全是天人,浑身闪着“我很好吃”的信号的唐千鹤显然不适合出现在这里。换了从前,还能用修生生或爱神的血掩饰她的气味,但随着她的异能等级也升到ss级,这招已经不起效了。所以每次算算时间差不多,她就得出来避难,要么跑到只有异能者和免疫者的“白风号”,要么像这次这样,乘坐小艇到远离天人的地方。
修生生走到门前,旋转门把,刚把门推出一条缝,唐千鹤就在里头喊:“别进来!”
手下动作停住,他耐心地在外头等了两分钟,听到里面说“可以进来了”,这才推门,看到她已经若无其事地窝在被子里,看到他进来,还扬起一个极灿烂的笑:“煮好了?辛苦啦。”
他大致猜到她刚才里面做什么,处理女孩子的私事……他能理解她害羞的心思,不过既然她也觉得不好意思,那不如将事情处理得更妥当些如何?空气里的血香浓得让他的尖牙都开始疼了。她一定又忘了把用过的卫生巾装进真空袋,直接用纸巾一包就丢进垃圾桶里……
把姜汤递给她,示意她趁热喝,然后在她低头喝汤的时候,视线在室内转了一圈,找到了那个角落里的垃圾桶,桶盖是合着的,这屋里最浓的血味源头就是这里。
心里快速推演起来:他速度发挥到极致的时候能空手接住同时从十八个方向射过来的子弹,如果现在他冲过去掀开桶盖捏起卫生巾冲出房间奔到隔壁房把卫生巾丢进马桶冲掉再奔回来……整个过程能不能控制在零点二秒以内?或者说够不够在某人反应过来他干了什么之前赶回来?
他还没得出结论,那头唐千鹤突然“唔”了一声,他转头看去,发现她正盯着姜汤露出纠结的表情。
“怎么了?”
“太辣了……”
“不是说辣点才好驱寒?”
“说是这样说……你没尝过?”
确实没有。他对姜类制品向来敬谢不敏,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和自己的味觉过不去。唐千鹤大概也想起了这一点,因此没怪他疏忽大意,反倒安慰他:“其实也还好,就是现在太烫了,显得格外辣,放凉了喝就好了。”
姜汤放凉了喝?这绝对不是个好主意。
修生生承认他有点心虚。唐千鹤这次会感冒和他有直接关系,难得她想吃点什么,结果还被他搞砸了。
“我去重煮一碗。你再睡一会儿,嗯?”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没忍住又瞟了一眼垃圾桶,心想只要她一躺下闭上眼,他就冲过去掀开桶盖捏起卫生巾……
“我不困,没事,这碗就很好,你别动,坐着陪我聊会儿天。”
……看来那张卫生巾和垃圾桶的缘分还没有尽。修生生不无遗憾地想着,然后依言坐到她身旁,摸摸她柔软的发。
“想聊什么?”
“随便说什么都行。”她忽然露出些期待的神色,“要不你给我讲个故事?”
“……想听什么类型的?”
“嗯……讲你童年印象里最深的故事。”
印象最深的故事吗……那大概不是个适合说给女孩子听的故事。不过既然她想听,那就说一说吧。
温暖的房间里,男人用温和低沉的嗓音,讲述起那个蒙了尘埃的故事。
“1922年,五名科学家漂流到了大西洋里的某个群岛,他们发现岛上的居民,和‘普通人’很不一样。岛民的婴儿出生以后,只要四年就能完成性发育;十岁的时候,他们的身体状况相当于‘普通人’三十岁,等到十八岁,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已经老得连青菜都嚼不动……这是个平均寿命只有二十年的种族。”
“科学家们很快意识到,这个族群非常具有研究价值。不久他们带着当地人赠予的腊肉和海产,扬帆回到了各自的祖国。又过了三个月,他们带着更多的‘普通人’,再次造访了那个群岛。”
“说是‘造访’其实并不准确,确切地说,这是一场侵略。从那以后,这个群岛就变成了五个国家的‘禁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数字不断增加,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这个数字变成了‘五十六’,其中大部分是发达国家。这些控制着群岛的国家,被岛上的居民称之为‘大主国’。”
唐千鹤蹙着眉:“那个群岛就是‘利贝诺’?”
“答对。”他浅浅一笑,但这个笑容里有种漠然的冷静,冷静地继续:“从1922年到1990年,‘大主国’的科学家们在利贝诺上进行了数十场实验。他们教岛民使用蒸汽和电器,用二十年的时间,将他们的文明提升到近代文明,人口也增加到了十万。接着,他们将‘病毒·进化1’散播到了岛上。这种病毒会让感染者死于各种内出血,患者生前会攻击一切活物,但一旦出血达到致命量就会死亡。对,真正的死亡,他们并不会像丧尸那样‘复活’。
最后岛上只剩下不到两万人口,活下来的人对病毒产生了抗体,并且其中大约八千人的体能得到极大改善,但科学家判定这场实验不算成功,因为存活率太低。换句话说,‘病毒·进化1’并不成功。”
“由于人口太少,在开始下一场实验之前,科学家们不得不重新培养实验品,同时因为岛上的女性几乎全灭,他们只得引进一些“普通女性”与当地人结合,却意外发现两者结合所产生的后代,体能遗传了父亲,但寿命遗传了母亲,最后这些人平均寿命在四十岁左右。当‘杂交代’再次与普通人结合,生育的后代自然寿命达到了五十岁……”
察觉唐千鹤的神情正在往迷糊方向发展,修生生莞尔一笑,跳过了中间各种极不人道的实验,将时间轴直接拨到了二十世纪末,“到了1998年,出现一个叫‘卡帕’的男人,他是‘利贝诺杂交实验’的第三代,同时也是一名异能者,他联合了岛上的其他居民,试图从‘大主国’手里解放利贝诺。”
唐千鹤精神一振,直起身:“他成功了?”
修生生好笑地看着她:“你去过利贝诺,你觉得呢?”
“……失败了。”唐千鹤叹了口气,倒回去,修生生帮她把被角掖了掖。
唐千鹤半倚着床头,拧着眉,显然对故事的结局无法满意,追问:“然后呢?卡帕失败之后,还有其他人继续和‘大主国’抗争吗?”
“没有了。”
“……那卡帕有留下后代么?”
“……算有吧。”
“有就是有,没有就没有,什么叫‘算是’?”
“那个孩子是卡帕死后,实验人员用卡帕的冷冻生殖细胞和某个普通女性的卵子结合的产物,这种情况,你觉得算是‘后继有人’吗?”
唐千鹤就不说话了,出了一会儿神,长叹一声。“倒霉孩子。”
这评价倒是别致。
修生生怪有趣地看着她。相处这么久,他还是不能完全猜中她的想法。或许该说,正是这份新奇,吸引他一直注视着她。
——会有厌倦的那一天吗?
无论如何推演想象,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唯有时间才知道最后的答案。
大约有关利贝诺的故事确实不适合女生,她似乎已经失去了探究下去的兴趣,起身端起姜汤,用小瓷勺喝了一口,龇牙咧嘴地搁下瓷勺,屏住呼吸,一口气全灌了下去,吐出一口辛辣的气,咳了几声,用温水漱了漱口,推开托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