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木偏过头,将目光从李易眼角的那一颗泪痣移开,望着南柯不再鲜艳如往昔的苍白干裂的唇:“你只看到我杀了他,可是一百年了,小南,你可曾问过,我为什么要杀他?”
百年前杀他之日便是她化妖之时,那是她生平杀的唯一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不同于山野的魑魅魍魉,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有着肉身灵魂的人。她不想杀他的,可是那一刻,胸中难以自抑的怒气,将她整个吞食,她是迷失的,却也是清醒的。她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做着什么,也清楚的知道自己在想着什么,就算她那时只气那一件事,可是后来,一百年的时间,一百年的咒术封印,都是拜他所赐,他合该生生世世不得超生,合该走不上奈何桥,饮不下孟婆汤,忘不了今生,入不了来世。
她当年诅咒他,她半分也不后悔。
南柯朝帐中炉鼎望了一眼,淡淡道:“不论什么原因,终究是你亲手了结的他,又有什么重要。”话毕,她往床边走去,脑中却倏的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蹙眉斥了一个义气的少年,她怪他不问缘由便捉了那只鬼降,可现下里,她竟也是这般无理的折磨着白木。
“你什么都不问便在心里判了我死罪,再不与我来往,甚至后来我被冯业平亲手封印都有你的一份功劳,我从不觉得自己欠了李易的,可若是当初欠你的,冯业平也已经替你讨了回去,我又做什么要生生世世来还?”
百十年的岁月里,她从来都觉得一切早就两清了,李易使计打她入妖道,她诅咒他不得轮回,她当着她的面杀了他,她又与她爱的人联手封印了她,生生死死,恩恩怨怨,究竟是她欠了她,还是她欠了她,早就已经算不清了,她又为什么始终执着于李易的复生呢?
南柯贴着身后镂空的红木,眼中有一丝嘲讽:“你方才不是早就成竹在胸,想明白了吗?”
不,不会的。
落在地上的那团水青色的帷帐柔柔地,拦在白木面前,紫金炉子里的光忽明忽暗,她扶住桌角,嗓音不自觉的有些颤抖:“不是的,你骗我。”
怎么可能,她不爱他。
“小白,你从来都很聪明,明明已经猜出来了,为什么不相信呢?”南柯逼视着她的眼睛。
白木手指微曲,捏成拳头,指甲在桌子上擦过,声音尖细刺耳:“你爱他,原来你不爱他,你怎么能爱的是他?”
她猜到了,洞中的壁画是为他,门口的树是为他,便连客居七里洲的这个洞窟,同大云山上的一模一样,也是为了他。南柯,向来不是一个无情的人。
南柯在床边坐了,拿起枕畔的绢帕,轻轻擦着他的脸:“我若是不爱他,怎会想方设法替他解开诅咒,怎会为了他和”她打住了,偏过头,敛了眸中的一丝急迫,又道,“怎会百年了,还在找补着他离散的魂魄,又怎会再出现在你面前,求你救他。行也思君,坐也思君,无论是晓看天色还是暮看云,一日一日,我从不曾忘记。”
白木难掩心中的慌乱,走到她身前:“那么,业平呢?你爱他,那你告诉我,业平呢?”
可是她没有等到南柯的回答,她也不能知道她与冯业平又是怎样千丝万缕的联系了。
紫金炉鼎发出一道剧烈的强光,轰然炸裂,一时地动山摇,砂石滚落,她还来不及施术挡开,护住身后的一干人等,便见一道人影冲了过来,将她搂在怀里。
视线一片黑暗,头顶一声闷哼,鼻尖传来清晰的血腥气,她的脸颊紧紧的靠在他的胸前,他的心跳,扑通扑通,却是越来越快,越来越弱。
她知道这个人是谁,可心里是不愿意相信的,他是人啊,她竟不能护他周全。她抓住他的手臂,抬起头来,睫毛颤个不停,手指也隐隐发抖。
他却是笑着的,一双如墨的眼睛,深邃清明,似平静的大海。
她看见他的衣服渐渐湿了,深色的衣服,只是变得更加的暗沉了,可她知道,那是血水。
她嘴唇颤抖:“阿楚,阿楚。”
她施了术,将滚落散开的四颗沉香珠子收入手中,又一把拽下颈上的另外两颗,将这六颗珠子紧紧的握在手中,低声念诀,嗓音喑哑,断断续续,眼中泪水不停的落下来,滑过她微张的嘴角,是苦的,比毒药还要苦。
沈楚低着头,面无血色,费力的抬起右手,覆在她捏着珠子的手上。
气息微弱:“小白,不必了。”
“不,不,不会的。”
他擦着她脸上的泪:“血都要流干了,我说陪着你的话,是做不到了。”
“你不会死的,我这妖魄很有用的,很有用的。”她握住他的手。
他张了张嘴,喘着气,胸口的血染上她的衣服。
她慌乱无措,摇着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她抱在怀里,靠在她的肩上。
他的唇贴着她的耳畔,最后几丝气息吐在她的耳廓上,他说:“你终究,不爱我。”
她伸手抱住他的后背,湿滑粘腻的血沾了满手,脸颊贴着他胸前的血衣,却再没有一丝声音。
好一阵子,四下里仿佛只剩他两个人,没有风声,没有滴水声,没有呼吸声,只是静寂。她忘了这是哪里,忘了身边有谁,只知道,眼前这个少年,再也不会冲着她笑,再也不会和她说话了。
她还没有看过沈公馆西园子里满池的碧荷,没有和他一起站在白玉栏杆上喂着湖里的金鱼,没有带他再去一次云岭晴岚也为他拍一张小影。
再也不可能了,再也不会有人日日徘徊在沉香白的门口只为看她一眼,再也不会有人驱车一整天只为送她一个朱古力蛋糕,再也不会有人跨了半个城跑到妖窟里只为帮她。
沈楚,死了。
可是手中触着的湿润却消失了,她睁开眼,沈楚的身体竟然幻成了白光,渐渐消散着,她抓不住,握不牢。
她颓然的跪在地上,石子硌着膝盖生疼,她却毫无感觉,只仰着头,望着那白光消失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