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正厅往后走去,过得两道门,便是沈督军的院子,烈日渐渐消了,比得方才凉快不少,院子里有几棵树,浓浓的绿荫。
不知是什么人,低了头,临了南窗下的一抹树荫绣花,她坐在绣花绷子前边儿,微曲着腿,一身桃粉色的无袖旗袍,开口的地方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腿,蹬着一双白色的高跟皮鞋。乌发在脑后盘成一个如意髻,斜斜的插了一支玉簪子,额前的一缕碎发披下来挡住了眼角,她眉头微蹙,伸手扶到耳朵后面,却又有风吹,又掉了下来,她似乎绣的出神,也不去管它。
曾景川带着白木从树荫里走进廊檐下,时有一阵阵清风,钻进回廊里,伴着暖烘烘的日头,却有些懒懒,弄得人情意昏昏。
南窗下那人听到脚步声,手上的银针上上下下,她轻声道:“赵妈,这么快就找到了?是在我那个针线盒子里头吗?”话毕,一抬头看时,才发现并不是赵妈找了剪刀回来。
她看到曾景川的一瞬目光微动,停了手上的活计,笑了笑,这一笑,却露出了右颊的一颗小梨涡,隐隐绰绰。
曾景川脚下一滞,白木不当心踩上了他的脚后跟,他这才惊慌的回头,向白木略表歉意,脸上却晃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惴惴。
那边的人却是扑哧笑了:“景川,这位可是白小姐?”
一笑一语间,白木才看清她的长相,并不是惊艳的美丽,素净的样貌,清净如水,只一双眼睛像是璀璨的星子,眼波流转间含了万种风情,气华似兰,又似蔷薇。
她望向白木的眼中仿佛有千万层的探究,一刹那又隐匿于无形,倒使白木觉得是日头太灼,自己看花了眼。
曾景川顿了顿,喑哑道:“是,五姨太。”
这个绣花的姑娘望去不过二十岁的年纪,五姨太?竟然这样年轻吗?
忽然屋里有声音传出,低沉有力:“玶儿,在和谁说话?”
有人走出来,穿了身暗灰色的长衫,四十来岁,浓黑的眉毛,眼下微微松垂,没留胡子,头发乌黑,显得年轻沉稳,走着路步伐坚定,身子笔直。白木想,这应该就是沈督军了。
果然曾景川行了礼,字正腔圆的喊了一声“督军。”五姨太也站起来,福了福身。
沈督军点了点头,扶着五姨太的肩膀又让她坐下了,看了一眼绷子上的花样笑道:“你居然绣得不错。”说着又伸出手去,拿手指抚摸着。
五姨太微微一笑:“督军的手上都是汗,别坏了我这花儿。”
这时曾景川和白木已经走近,沈督军便松开手,打量着白木道:“沉香白的白小姐?”
白木抬眸,沉稳道:“正是,承蒙督军赏识,白木深感荣幸。”
沈督军又道:“请白小姐屋里坐,跟你交代几句话。”
曾景川闻言便告了退,又沿着来时的回廊走了出去。
三个人前后脚的进了屋,门里是一间书房,四周全是书橱书架,有些中外小说,还有些中外杂志,再就是一些传奇和词章书。沈督军在书案后的藤椅上坐下了,抬手示意白木坐在桌前的长沙发上,等到白木依言坐下来,五姨太才坐在了她的右手边一把单独的小沙发上。
沈督军这才淡淡道:“白小姐救的老七的那盆兰花很不错。”
白木道:“督军过赞了。”
五姨太微嗔道:“那盆花我也很喜欢,本想要过来,不料被小仪抢了先。”
白木笑道:“早就听说五姨太是爱花之人。”
“也称不上是什么行家,就是有几样很喜欢的花种罢了。”五姨太意味深长的看了白木一眼。
白木又道:“听七小姐说,督军特意买了洛阳的牡丹,西湖的碧荷,邕宁的紫荆,五姨太好福气。”
沈督军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她喜欢,买来就是。”
五姨太似是微微红了脸,“所以才要请白小姐过来看护,那些花儿移过来,想要活着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别的大话我也不敢说,可是养活这些花还是不在话下的。”白木浅笑,“我也是惜花之人,一定会尽力叫它们活着的,况且五姨太钟爱的这几株花,恰巧也是白木钟爱的。”
“如此说来,我与白小姐,还真是有缘分。”五姨太笑意渐深,一双杏眸神采奕奕。
沈督军却咳了两声,“我真是老糊涂了,玶儿,你去给白小姐沏壶好茶来吧。”
五姨太低垂了眼,似是在思索什么,不一会儿抬起头来,又是满目的笑意,“是了,我竟然也忘了,还请白小姐略坐坐,等我一会儿。”说罢她起身走了出去,掩上房门的时候眼里却是看不透的重重深锁。
白木恍然一惊,仿佛有什么从脑海中一闪而过。
却又听到沈督军低沉的嗓音,竟似响起在耳侧,原来他已经坐到了茶几的另一边,恰在白木的对面。
“听说白小姐是白云观的术士?”
白木略一沉思,自己明明是妖精,却总要打着道士的名目,倒真是可笑的紧,她轻声道:“是。”
沈督军又道:“道家有些法术可以捉妖的吧?我请白小姐来的真正原因,不是养花,而是想请白小姐调查一个人,我怕她是妖。”
“督军想查谁?”白木问道。
“易玶。”他顿了顿,又道,“就是方才的五姨太。”
白木其实也觉出易玶身上的不寻常,可又说不上来哪里怪异。她于是又问道:“督军看出了什么吗?”
沈督军起身从西边的架子上抽出一本书,摊开来放在几上,原来是一本相册。翻开的这页,黑白的相纸上是一个女子,穿着宽大的洋装,戴了顶羽毛帽子,偏着身坐在一把纯木靠背椅上,女子的笑容纯净恬淡,美丽不可方物。
“这是?”
“我的原配夫人,已经去世二十四年了。”
“督军节哀。”
“白小姐没有看出什么吗?”
“什么?”白木不解道。
“易玶和她长得一模一样啊。”
白木眼睛睁的滚圆的看着沈督军,她想也许沈督军是过度思念亡妻,精神错乱出现了幻觉,因为在她眼里,夫人和易玶明明没有一丝相像。但她什么也没说,又问道:“所以督军要查她?”
“是,所有的巧合,在我看来,都一定不是巧合。”
“不知道督军愿不愿意信我,我看到的,她二人长得是完全不一样的。”
沈督军沉默,闭了眼,右手张开按着太阳穴,良久,他长长的吸了一口气:“那么,就更得查了。”
门口有瓷器碰撞的声音,高跟鞋踏在木质地板上的哒哒声,在悠长的回廊里发出空寂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