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白木早早的起了,在院子里浇着花,她穿一件灰布短衣,外面套上了青缎子的小坎肩,后面的长发挽成了一个如意髻,露出雪白的脖颈。她站在花草间,一丝突兀也无。身后东厢的房门开了,白木也没转过身去,仍弯腰浇着水,道:“小道士今天起得这么早?”

舒伯周伸了个懒腰,左右晃了晃,道:“不敢当不敢当,比不得您这种上了年纪的,睡不着醒的早。”

白木立刻直起腰来转过身去,将手中的洒水壶一掷,恰停在舒伯周的头顶。只见壶嘴稍稍倾斜,便似下雨一般浇到他头上,他猛一激灵向旁边跳去,抬手一把抓住了壶,双手捧着恭恭敬敬的踱到白木身边,头发还湿答答的滴着水,道:“我错了我错了,您是双十年华一枝花,正年轻着呢!”

“我虽活了那么些年,还不是被关了一百年,空长了虚的年纪,一点儿见识都没有,怎么比得上道长您见多识广,博闻强识!”白木说着拿过他手里的水壶,念了个诀让花枝子缠着壶把自己个儿浇着水。

舒伯周看着白木从花丛中走了出来,下身穿了一条宽大的白色长裤,却是一尘不染,十分干净,淡青色的鞋子也似是与泥土绝缘,半分湿润也没有。

思忖间,白木已走到廊檐下,经过他的的身旁,一对宝石的耳坠,在两腮之下坠着,她用手理了一理鬓发,又按了一按发髻,道:“怎么,我的花儿倒是美得道长都移不开眼,连湿着的头发都不管了么?”

舒伯周立时醒转过来,转身拉开房门,闪身进去后将门掩了一条缝。

白木不禁抬手掩唇一笑,道:“赶紧的,年轻人怎么这么磨磨蹭蹭的,我还等着你收了门口的符好出去办事呢!”

“知道了知道了,一句玩笑话你也要拐弯抹角的怼回来。”说着舒伯周带上了门,低头牵了一牵衣襟,抢先便朝正门走着,道:“阿圆阿俊这两个小家伙还没起吗?怎么干活儿的时候这样懒惰?”

“等着你叫他们,那今天倒不必出去了,我早起叫他们俩去了东城,先探探情况不是。”白木跟着舒伯周后面,边走边道。

说话间便到了店门口,舒伯周却突然停住,回身看着白木道:“他们两个毛手毛脚的,在一起更不知道会出什么意想不到的岔子,一会儿过去肯定有的忙了。”

白木道:“他们俩再闹腾,也翻不出天去,就当图个热闹呗!”

她额上厚厚地梳着的一层黑刘海,益发显的肤色白净,眼睛亮亮的,嘴角一弯,露出一个小笑窝儿。从前在白云观的时候,很少见她笑,自从遇见了阿圆阿俊,她倒是时常笑一笑的。后来下了山,又总是将她囚在店里,今天天气也好,难怪她会这样开心。

舒伯周本想嘱咐她不要滥用法术吓着别人,一看之下倒转了念头,道:“我这就收了符了,出去以后,你”

“知道知道,不要随便施法,不要逃跑,不要害人。每次出门都要唠叨,年纪这样小倒把观里老道士的啰嗦学了个遍。”白木掰着手指数着,说完还不忘抬头白他一眼。

舒伯周无奈,转过身去念了个诀,便有几张符纸从“沉香白”招牌后飞了出来,他伸出手去,将食指与中指张开,抓住符纸揣进了怀里。再抬头,道:“我是说,现在知道有了个玄色法师,都收了你的一魄了,保不齐再收了你去,今日出门,你得当心。”

白木哪里还听得到他说话,符纸飞下来的瞬间,她便出了店门,从衣袖里掏出条西湖水色的蒙头纱披在项脖上,被风吹得翩翩飞舞。

舒伯周心想,她说的话也还是有些道理的,到底在世间不过待了二十来年,还是年轻人的性子,这样的白木,倒不像书上写的那样的妖魔化。

他突然笑了起来,喊道:“城东可不近,白小姐是要跑过去吗?”

这一喊白木便停下转过身来,道:“那你说咱们怎么过去?不然我施个法带你去吧?”

舒伯周道:“我看,出了胡同,咱们叫辆汽车,快些去。”

城东骑楼城门底下有家纸包鸡做的是梧州一绝,南来北往的商旅总要停下尝个鲜,阿圆和阿俊到了东城做的第一件事儿,便是到这家百年老字号要了两碗面条一份纸包鸡。他二人来得晚了,店里已坐的满满当当,只得在店外搭的棚子里坐下,正喝着面汤,驶来一辆汽车。汽车门开了,一个少女先跨出车来,一身青色的小坎肩,脖颈上飘着一条湖水蓝色的纱巾,卜一下车,便四处张望着,随后从前排出来一个穿宝蓝色长袍的男子,他将两只衫袖微微卷起一点,露出里面豆绿色的短夹袄,右手攥着几块钱递与车夫,待车夫收了钱,他便关上车门,转过身,和那女子并肩站在一起。

这时白木也不再四处张望了,目光凝聚在店外棚里的一张桌子上,舒伯周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便看见阿圆阿俊狼吞虎咽的吸溜着面条。

阿俊似是感受到了什么,放下碗筷扭头朝着白木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一阵游移后便固定在了舒伯周身上,站起身笑着朝他二人挥手,阿圆使劲儿咽下最后一根面条,擦了擦嘴后,也傻傻的对着他们招着手。

白木和舒伯周刚刚坐下,店员便送上了一盘纸包鸡,阿俊抢先开口道:“道长道长,这个可是全梧州最好吃的纸包鸡,下山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来吃呢!”

舒伯周的左后方坐了两个男子,一人说着话,另一人却是回头看了舒伯周一眼,又转过去接着吃面了。

阿圆已经按捺不住,撕开了外面的一层黄皮纸,一阵香气扑面而来,白木嗅着味道,执起筷子夹了一块肉,放入口中嚼了嚼,对着舒伯周道:“小道士,快尝尝,特别香。”

那男子又回头打量了他们几眼,却仍是转回身继续吃面。

舒伯周也拿起筷子,却没有伸向盘里的纸包鸡,而是将筷子反过来,在阿圆阿俊的脑袋上各敲了一下,道:“叫你们俩来是干什么的?就知道吃。”

阿俊吃痛,揉了揉脑袋,道:“找个人也太难了,难道要我们一户户的去问吗?”

“就是就是,咱们又不知道名字,又不知道长相,就只知道个出生年月,这样的人要怎么找啊,简直比大海捞针还难。”阿圆也急着道。

白木放下筷子,道:“我问你,咱们要找的是男人还是女人?”

“女的。”

“多大年纪?”

“十六岁。”

“那现下就看这店里,符合这条件的有几个人?”白木头一昂,笑道。

阿俊朝四下里看了看,道:“就门边儿那位小姐看起来似乎是十五六岁的样子。”

白木道:“这不就得了,这样一家大的饭店里也才不过一位小姐看起来像,我们有的线索,已经够多了。”

阿圆却伸手指着店外的大街道:“是挺多的,我看这街上是个女的都挺像的。”

白木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微微一愣道:“那你别吃了,现在就出发吧!”

舒伯周也道:“快吃快吃,吃完干活儿去,话那么多。”

阿圆紧着喝了口面汤,扒了两只鸡腿,站起身来道:“道长,白姐姐,多谢二位请吃早餐,我们先行一步,先行一步。”说罢拉着阿俊就往外走。

白木将手放在桌下,悄悄捏了个诀,旁边的长条凳便倒在阿圆脚前,他也没留神,硬生生被绊了一跤,阿俊赶紧上前拉了他起来,他揉了揉膝盖,哎呦哎呦的嚷着出了门。

这边白木已然笑的不能自已,却听一男子道:“二位是来找人的?”

白木收了笑意,抬眼看着这个站在桌边的男子,见他穿了一件浅蓝色锦云葛的长袍,套着印花青缎的马褂,配上红色水钻纽扣,带着灰绒的盆式帽,帽箍却三道颜色花绸的,心想,哪里来这样个时髦的人物?(①人物外貌描写出自张恨水《金粉世家》第四回屋自穴东墙暗惊乍现人来尽乡里共感浓情)

那男子正准备说什么,斜里又过来一个男子道:“三哥问你们话呢,怎么不回答?”

白木看他穿着白秋罗的长衫,梳着西式的分头,冷冷道:“你问了,我们就一定要理吗?”心想哪里来的纨绔的公子哥,说话叫人这样不爽快。

起先搭话的戴着帽子的男子赶忙道:“是我们失礼了。”

舒伯周这时站起身看着他道:“尊驾贵姓沈吗?”

那人道:“是,姓沈,单名一个林字,这是我六弟沈楚,你认得我们?”

舒伯周道:“我听他称你三哥,衣着打扮又是这样精致,在东城这一带,想必是督军府的三少爷。”

白木听到这里,不禁坐直了身子,敛了眼色。

沈林看着阿圆空出的位置,道:“阁下不介意的话,我们可否坐下说话。”

“二位快请坐!”舒伯周坐下道。

沈林摘了帽子挂在椅靠上,坐下后指了一指舒伯周左后的桌子又道:“方才我和六弟坐在那桌吃面,碰巧听到二位的谈话,先生您是道士?”

舒伯周道:“正是,敝人是大云山白云观大弟子舒伯周,这位是我师妹白木。”

白木撇了撇嘴,低声道:“偷听别人说话还这样理所当然。”

不想被一旁的沈楚听见了,翘了二郎腿道:“自己说话声音那么大,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这位小姐可着实有趣啊!”

沈林朝白木望了一眼,冲着沈楚斥道:“劭选。”又扭头对白木道,“劭选他读的新式学校,在家里又排行最末,父亲母亲太过宠溺了,白小姐不要见怪。”

沈楚立马放下了腿,正襟危坐着。白木把胳膊撑在桌上,肩膀一耸,笑了一笑,说道:“我自然不同这种人置气,沈先生有什么事吗?”

“我家里倒是有一位才满十六岁的小姐,不知会否是二位在找的人?”沈林正色道。

“三哥,”沈楚面露疑色。

沈林没等他说完话便接着道:“拙荆正是十六岁。”

沈楚又道:“薛姐姐不是还没”

沈林剜了他一眼,道:“我的太太,难道你比我更了解吗?”

沈楚被截了两次话,心有不甘的靠坐在椅背上,又翘起了二郎腿,手指不停的敲着桌子。

舒伯周道:“这样巧吗?不过我们要找的是未出嫁的女子,恐怕不是令夫人。”

“如此,便帮不上二位的忙了。我前些年访遍名山大川,与道家结了些缘,见到伯周道长面善,倍感亲切,唐突之处还望见谅。”沈林站起身道。

“没有没有,沈先生客气了。”舒伯周道。

沈林复又戴上帽子,似是有所迟疑的想了一想,才道:“这样吧,督军府上有几部县乡志我回去想个辙拿出来,再找人给您送去,怎么样?”

舒伯周也站起身,道:“沈先生这真是帮了我们大忙了,太感谢您了。”

沈林道:“道长不必客气,日后道法上的事情我还想向您多多领教呢。今天我们就先走了,不耽误二位的功夫。劭选,走吧!”

“沈先生,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