邀请她们来的是谁,浅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这艘船的疑点越来越多了。

可,即便发现更多疑点,现在的她们也无计可施——

船已经行驶了老半天,甲板上的人流也越来越少,她们三人聚在一起说话,却总被远处几个贼眉鼠眼的士兵盯梢着……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她们,因为之前的反常举止,她们已经被对方列入“重点观察对象”了。

“喂,”浅也示意小高看那几个士兵,“那些人,你能对付几个?”

“八个应该不成问题。”小高考虑了一会儿,诚恳道,“可问题不在于我能对付几个,而是我能保护几个。”

船上四五百人,四分之三是女眷(贵女、丫鬟和婆子),余下男丁不到一百。小高知道她的意思,可小高也提示她,即便是自己,也不可能一下子保护所有人。尤其这次沙南王妃一行,浩浩荡荡十四个人,只带了两名小厮,专做粗使活儿的,那战斗力在小高看来,简直是零。

听他这样说,浅也沉默下来。

见此,时碧央笑道,“没关系,不过是上了一条陌生的船,怎么就扯到打打杀杀上头了。我虽不清楚主人家是谁,但也知道,能从朱门大码头起航的,怎么着也会有朝廷颁发的官方通行书。既是官家,我们就更不用怕了。这船上的贵女,哪一个不是有头有脸的?一下子得罪这么多人,他活的不耐烦了?即便是铁怀英或者褚安邦,我都敢说,他没这本事,也不敢这么做。”

“王妃说的是。”小高点头,赞同,“我并未从黑芒大人那里得到丝毫有关此船的消息,所以我想,此船应该跟铁大人没有什么关系。”

哦,倒是忘了。浅也看着小高,记起来,他是苏轮那边的,苏轮现在又跟铁怀英是一伙儿的,没理由自己人打自己人。

可,如果不是铁怀英,难道会是褚安邦?

那也不可能啊。

她摇了摇头。时碧央也说了,船上贵女来自各大中立家族,褚安邦若出手,很容易被铁怀英抓到把柄,继而联合这些家族,共同对付褚安邦——褚安邦应该没这么蠢吧?尤其是在双方争斗白热化的节骨眼儿上?

“总而言之,一句话。”见浅也和时碧央都不说话,小高总结道,“我们不知道那些人想做什么,唯有以不变应万变,看他们出什么招了。”

月上中天,万物沉息,楼船缓缓行驶在茫茫大海中。

虽已到了睡觉的时间,浅也和时碧央却怎么也睡不着,二人在船舱里安排好诸般事宜,彼此一商量,决定再去甲板上透透气。

这一回出来,甲板上几乎没了人,四周宽敞寂静,风也小了些,三角形的旗子随风飘扬,飘的无精打采、飘的有气无力。

她们站在灯笼底下,身姿窕窕,青丝如墨,纤细的影子被灯光晃的又长又短,隐隐依依。不远处,站着小高和另一名小厮。二人面对面而立,一脸严肃,显然是在保护她们安全。

时碧央瞧了一眼高大威猛的小高,轻轻叹息,“这个护卫,有勇有谋,沉着冷静,似并并不是什么普通人。小夏,我实在很好奇,那小子到底还做了什么,竟会担心若此,派出这样的人物来保护你。”

原来根本不是保护,是监视好么!

浅也撇了撇嘴,也望向小高。好家伙,派出脑子如此灵光的两个人跟着她,是要防她逃跑到底么?现在好了,真正遇到事情,两个护卫反而派上了用场,她都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了……

“哎哎,说呀,”时碧央摇了摇她的手,追问,“他到底还做了什么?”

“呃,就是……就是……”

“什么?”

浅也耳朵红了红,很是难以启齿,“他算计我,企图生米煮成熟饭,逼我就范……”

时碧央的表情闪过一丝错愕,不敢相信道,“你说苏轮?那个不可一世、冷漠孤傲的一品贵公子,苏轮?”

“……恩。”除了他,还会有谁。

时碧央失了声,似在消化自己所听到的消息。好久好久,方听她喃喃自语,“……竟出了这么一个昏招……想必……是真没法子了……”

浅也刚要回话,忽听一声冷斥,“站住!你干什么!”声音急促,又尖又亮,在这寂静的夜晚格外刺耳。她和时碧央回头,只见一个士兵模样的人正被小高卡在那里,仔细盘问。

被卡住的士兵未见丝毫慌乱,轻轻拨开小高的手,一举手中的托盘,恭敬道,“我们李管事见子时已过,二位贵人还未休息,特吩咐小的给二位送上夜宵,请二位笑纳。”

李管事?

顺着士兵的话,浅也注意到桅杆对面的阶梯上,似站着一个瘦长黑影。见浅也望过来,黑影微微鞠躬,伸手,指了指士兵手上的托盘,示意她们不用客气。

什么意思,打一棍子再给颗甜枣?

还是说……他在试探她们?

浅也的心跳了跳,虽然直觉此人没安什么好心,但对方主动示好,自己也不好撕破脸皮。她想了想,吩咐小高收下,又冲对方一笑,随即转头,再不理会。

乌云遮月,猿啼鹤唳,空气里飘着淡淡的土腥味。一波又一波的浪拍打着船身,突然一个停顿,似是转弯了。

夜色深沉,她们的聊天还在继续,背后那黑影也还在,阴恻恻的目光仿佛生了根、萃了毒,肆无忌惮地将她们盯着,久久不曾挪开。

许是从未被人这么失礼的瞧过,时碧央以手遮面,不悦道,“这人怎么回事,怎么一直看着我们,非要看我们吃下他的夜宵么?亦或是,催我们赶紧回船舱?”

“恐怕……”浅也悄悄道,“是在怀疑我们了。”

“怀疑?怀疑什么?”

“怀疑我们知道了他的目的。”

浅也咬唇,神情无比郁闷。其实,她们压根就不清楚对方的真实目的,这样就被惦记上,实在有够冤。

时碧央安抚她,“我算过了,这里到大承寺只有一夜一日的行程,明日下午就可到达,我们先沉住气,等到了明日下午,他是忠是奸,一望便知。”

也只能这样了。

但……明日下午?

不知为何,听到这里,浅也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想说出来,可看到时碧央宽慰她的神情,心里一软,又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算了,先不说吧。她想,也许、也许是自己多虑了?

她抬头,幽幽看向时碧央。无论如何,今晚是不能睡了,她们索性就站在这里,跟对方耗到底。哼,不是要看她们么,好啊,那她们也看他!大家彼此监控着,看谁敢轻举妄动!

思及此,她便也回过头,直勾勾地瞧向那黑影。

……

……

自然界里,蜘蛛捕食总喜欢寻个地方先结网,然后静待一旁,等着失去警惕的猎物一头扎入陷阱。

倘若这艘船算蜘蛛网,浅也认为,自己绝不会是那坐以待毙的飞虫,因为——

她从来就没失去过警惕。

当旭日东升,晨曦初起时,越来越多的人醒来,出现在甲板上。她们大声说话、远眺、奔跑、笑闹,原本沉寂如画的楼船立马变得沸腾起来。

浅也被眼前的景象迷花了眼,等再看向李管事方向,发现不知何时,那个男人已悄然离开。

不过,他此时离开,于她而言,却没那么重要了。

“王妃起的好早,也是为了看海上日出么?”

一道陌生女子的声音从下方传来。浅也看去,认出说这话的正是昨晚站在时碧央身边的那名贵女。此刻,她一袭名贵的紫色披风当风而立,端的是富态逼人。

“是啊,解夫人。”时碧央招呼来人,“你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起这么早的?”

“我哪是啊。”解夫人无奈一笑,缓缓走向她们,“还不是为了处理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奴才。大清早的,偏要出事,害我连个回笼觉都没得睡。”

“奴才怎么了?”浅也插话。

解夫人看了一眼她,虽不认识,但知道这位是跟沙南王妃一起的,想必身份不会差,便笑盈盈道,“不是什么大事。几个作死的,昨儿夜里偷懒,找了孟家、邵家的小厮一起打牌,不知怎的生了口角,打起来了,忘了这是在船上,全部掉到了海里,淹死了。”

“……死了?”时碧央重复,语气有些不稳。

“可不是,就这么死了。”解夫人一脸嫌恶,不是因为家奴失足落水惨死,而是因为大早上的好心情都被这噩耗败尽,“早上我们三家商量了一下,这事嘛,谁也不怨,只怨那些不安分的东西,打牌都不老实,掉到海里也是咎由自取。唉,可怜了我们三家,高高兴兴出门,竟沾上了这破事,倒霉,倒霉哪——”

解夫人余光瞥过,见时碧央和浅也脸色不太对,以为是自己话题起错了,忙哎哟一声,道句该死,改口聊其他。

东方红日滚滚,头顶飞鸟盘旋,海岸线在天与地的连接里镶上了一层浓烈的玫瑰色。听着解夫人的朗朗笑语,浅也和时碧央默默对视,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一丝不安。

是的,不安。

解夫人说,昨夜家奴打牌斗殴,这才溺水而亡。可浅也明明记得,昨夜,昨夜她跟时碧央在甲板上待了一宿,别说听到人打架了,就是吵架争执之声,也没听到半句!

那群男人难道都是哑巴,一声不吭就跟对方打到了海里?

好,退一万步讲,即便真落了海,他们也不会呼救?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淹死?

浅也表示怀疑。

可若不是意外……

“小夏。”时碧央叫她,她一下子回神,看到解夫人跟另一个贵妇有说有笑地走远了,此刻这里空空荡荡的,又只剩下了她和时碧央两个。

时碧央问,“你怎么想?”

“什么?”

“就是解府家奴淹死这事。”

“我觉得,”望了望四周浑然不知的人们,她提议,“能不能把船上的古怪透露出去,借此引起众人的警惕?”

“你是想——”时碧央沉吟片刻,否决道,“不行。她们不会相信。说实话,之前倘若不是那个男人逼我们上船逼的太明显,我也不会相信这艘船有古怪的。”

“因为我信了,所以,才会更加注意船上这些异样之事。可你想想,小夏,一艘无主之船,很危险么?家奴因为斗殴淹死,很奇怪么?无凭无据的,那些人不会相信。因为火没烧到她们身上,她们就不会有丝毫怀疑……”

“更何况,”时碧央俯身,指了指远处聚在一起说话的几名贵女,其中自然还包括了那位解夫人,“船上家族虽多,却并不是一条心。比如先前提到的洪家与杨家,连登船这等小事都能闹起来,想指望她们,根本不可能。我怕你还没指望上,就把自己给搭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