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也知道自己被软禁了。

那日之后,她的周围就多了一些人侍奉,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他们的目光总是如影随形。某次,她故意走向府门,佯装要出去,还没靠近,就被突然出现的两个魁梧大汉拦住。他们抱了抱拳,客客气气地让她请示苏轮后再行动,她二话不说,扭头就回了自己房间。

窗外的古树浓郁,碧绿绿的遮住了大半个太阳,山石嶙峋,曲径通幽,远处不时传来阵阵蝉鸣。她托腮望着天空,神情茫然,看天空黑了又白,白了又黑,一瞬一息,各不相同。

这期间,苏轮来过两次。她全程忽视,不吵,也不闹,只是等苏轮离开后,狠狠摔烂了下人送来的吃食,绝食一天,以这样的方式告诉他:她拒绝见他,更不想跟他有任何交流。

她倒是要瞧瞧,好谋善断若他,难不成——当真困她一辈子?

“咚咚咚。”有丫鬟小心翼翼敲了敲房门,也打断了她的沉思,她抬头,静静看向丫鬟。

“夏姑娘这几日想必也闷坏了。”丫鬟打量她的神色,轻笑道,“岸芷小姐的琴好容易修好了,正是一展身手的时候,想约姑娘一道去竹林听曲,姑娘,你……”

“不去。”丢下这句,她转过头,再不理会对方。

丫鬟默默退下了。

屋内香薰袅袅,画栋雕梁,她继续托腮看窗外,见那云朵时而幻化成小船,时而又变成飞鸟,层层覆层层,恍恍惚惚中,竟也寻到了一丝趣味。

门外再度传来脚步声,这一回,却是周岸芷亲自来了。

“小夏。”

周岸芷坐到她身侧,也学她的样子,看了看天上的云朵,“让我瞧瞧,天上到底有什么宝贝,能让你这么不声不响地枯坐一天,连陪我都不愿意了。”

她望一眼周岸芷,很给面子地牵了牵嘴角。

这是两人那晚以后的首次见面,此刻面对面而坐,却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周岸芷握住她的手,叹气,“以前多伶俐的一个人,如今却是死气沉沉……唉,我都听说了,他想纳你做妾,你不愿意,可你不愿意是一回事,摔烂吃食、绝食一天又算怎么回事?你气的是他,还是自己?到底是跟他过不去,还是跟自己过不去?”

“我没跟谁过不去。”她摇了摇头,苦笑道,“如今他是主,我是奴,生死都不由我,我怎敢乱发脾气?我不愿见他,可人微言轻,苏公子不当回事,我只好暴露我不端庄、不稳重,佻达叛逆的本性,跟他如此说理了……”

“别这样笑。”周岸芷伸手抚平她的脸颊,劝道,“听我说,像他这样的男子,生来强势,早就习惯用上位者的立场待人了,从来只有别人讨好他,何曾真正疼过人。我爷爷是这样,爹是这样,外面那些男子也是这样。世道若此,莫可奈何,可我万万没想到,你也倔强至斯。”

周岸芷停了停,见她没什么反弹,这才继续道,“我不知道你娘是怎么教导你的,可小夏,你听我一句劝:女子过刚易折,上善若水。我这么说不是让你甘心做妾,可事情总要有个回转不是。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你们两情相悦,何苦彼此折磨?这次是他混蛋,可他也摆明了要继续混蛋下去了,你难道准备抵死不从?不妨就在这里退一步,身段柔一柔,且放他一马,他心里知道你的委屈,从今以后,待你只会更好,他的心,也只会在你一人身上……”

浅也一声不吭地听着。

她知道,周岸芷说的这些话,是好心好意,甚至可以说是这个时代女子的生存法则。可心里知道是一回事,让她推翻自己的世界观去接受,又是另一回事。

她不想跟周岸芷争论,因为知道争论了也没用。她受了现代教育二十多年的熏陶,周岸芷同样也有自己的人生观,谁也说服不了谁,那便谁也别为难谁了。她只是觉得寂寞,前所未有的寂寞,是一缕芳魂流落异世,却一直被世间之人排斥的、一种格格不入的寂寞。

夕阳西下,周岸芷又陪她说了一会儿话,见她始终神态恹恹的,不点头也不反驳,叹了一口气,终是无奈离去。

如此,又过了数日。

她雷打不动地坐在窗边看蓝天白云,不高兴出房门,也不怎么说话,就这么默默坐着、望着、呆着,整个人与天地融为了一体,仿佛下一刻,就要羽化而去。

监视她的下人们看的心惊,将她的情况逐一汇报到书房,可书房里的那个人——却再也没出现过。

他现在在干什么?

陪伴杭敏之?

无暇顾忌她?

还是说,已经对她死心了,任她死活?

想到这里,心里陡然一抽,她急忙抚上胸口,安慰自己,“没关系,夏浅也,会过去的。时间一长,你就再也不疼了。忍一忍,忍一忍就好。”

“咚咚咚。”却在此时,门口又传来一阵敲门声,她回头,还是之前那个丫鬟,只不过这次却是满脸惊骇之色,“夏姑娘,出、出事了……您快去大门那边瞧瞧,岸芷小姐、岸芷小姐她……”

她问周岸芷出了什么事,可丫鬟哆哆嗦嗦,再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她不再犹豫,断然起身跑向府邸大门。

明月当空,碧瓦朱檐,此刻的门口聚集了不少人。她匆匆一扫,没看到周岸芷,却在人群里发现了周家二少周令初。

周令初?

不是说周岸芷出事了么?怎么出现在这里的却是他?

“小夏。”她还在疑惑,人群里的周令初一眼就看到了她,冲她招了招手,冷笑道,“你过来。”

她狐疑地看向丫鬟,丫鬟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只低低说了一句“姑娘对不住”,就悄悄躲到了周令初后面。

她望着周令初,面无表情,不知道他在搞什么鬼。

“大晚上的,把你喊出来也没别的事。”周令初指了指门外,命令道,“阿轮醉了,没人服侍,你去,把他从马车上扶下来,带回屋好生伺候着。”

顺着周令初的手,她看到了府外不远处停着的一辆铁皮马车。

一阵风吹来,吹起了曼妙的车帘,车里的人却没有丝毫动静。

她看了看周围那么多人,再看一眼周令初嚣张跋扈的模样,冷哼一声,不予理会,转身就要回去。

“给我拦住她!”周令初怪叫,颇有几分气势,立马就有几个婆子拦住了她的去路,将她围在了那里。

见此,周令初愈发得意,“姓夏的,你装死装了这么些天,也够了吧?别给脸不要脸!你算什么东西,不过就是爷儿们消遣的一个玩意儿,赏你一个妾氏之位都是好的,还跟爷儿们拿起了乔?你当自己是天上的凤凰?搞搞清楚,主家宠你,你才算给自己挣得一些脸面,主家若不宠你,你他妈就屁也不是!如今,你的主家正缺人服侍,你做妾也该有个做妾的样子,还不赶紧滚去伺候?!”

主家?做妾的样子?滚去伺候?

浅也冷冷道,“如果我不呢?”

“你敢。”周令初一瘸一拐走到她面前,狠狠道,“今夜你是伺候也得伺候,不伺候也得伺候!”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又改口,“想回房?可以啊,只要你能过的了这些婆子们。至于怎么过——那就要看你的撒泼水平了!抓头发、撕脸、嘴咬、满地打滚,你赢了,自然让你回去,不然,就给我老老实实去讨好你的男人!”

抓头发、撕脸、嘴咬、满地打滚。

听着周令初这些描述,她拼命压抑心中的怒火。

他在羞辱她。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就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她:除了认命,讨好苏轮,她夏浅也什么都不是。

她不想做妾,不想伺候苏轮——好啊!可以!那就用最卑微、最难看的姿态离开吧!

月如钩,皎似盘,婆子们有意无意地看向她,周令初抱胸,也居高临下地等在那里,嘴角勾起,神情嘲弄。

她盯了周令初一会儿,好久好久,终于道,“令初少爷说的哪里话,主子有命,奴婢焉敢不从。是,奴婢这就伺候苏公子去,令初少爷消消火。”

她作势要出去,却再次被周令初拦住了。

却听周令初问,“怎么,伺候自己的男人不开心,连笑都不会?给我笑。”

给我笑。

她握紧拳头,眼看就要给这死瘸子一拳,离她最近的一个婆子眼疾手快,立马扯住了她,布满老茧的手死死包住她的拳头,笑嘻嘻道,“小夏姑娘,您干什么,有什么气冲我们发。”

她瞧着那婆子刺眼的笑脸,再望一眼周令初咄咄逼人的姿态,缓缓抽回了手。

形势比人强。

她深吸一口气,冷笑,“这样,满意了?”

周令初既然达到自己的目的,便不再纠缠,转身示意她走。

她一脚跨出红漆大门。

出门的瞬间,却瞥到门外的铜壁前,阳一默不作声地站着,也不知是在那里站了多久,听了多久——亦或是,他一字不漏地全听到了?

她没睬阳一,径直走向不远的铁皮马车。还没走近,就听里面一个女子声音道,“小姐,这周府的下人怎么这么磨蹭,咱们都等好一会儿了,也没见人出来伺候他家周大人。那位阳一小哥也是,说要去催催,半天都没瞧见个人影。”

“你耐心点,人很快就来了。”小姐回道。

这声音是……

刚反应过来这声音是谁,就见眼前车帘一掀,露出了一张精致秀雅的脸。

四目相对。

杭敏之估计也没想到来的会是她,稍一惊讶就恢复了笑容,“小夏姑娘,原来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