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一根根翠绿竹,竹叶沙沙作响,头顶偶尔有鸟儿飞过,花香四溢,碧浪滔滔,脚边一朵不知名的小花稍微折了腰。
寂静竹林里,浅也踏枯叶而行,尽量放轻脚步,就这样走着、走着,转角处,前方突然传来一道琴音。
这琴音旖旎动人,婉转清丽,时而如小溪潺潺而流,时而如大海深远广阔,想柔来柔,思硬则硬,一弦一音,一指一情,无一不在彰显弹琴人技艺的高超。
应该……不是苏轮吧?
她屏息听了一会儿,循声张望。她曾听过苏轮弹琴,苏轮弹琴潇洒肆意,大开大合,曲意充满了男儿的阳刚,远没有这个细腻绝妙,此时这个、这个……倒更像是女子所奏……
——等等,女子?
忽然看到了什么,她的脚步倏然一停。
曲径通幽处,翠竹交错间,苏轮一袭黑衣站在那里,负手身后,神情专注,正静静凝望着前方一个高台。
高台上,周岸芷一袭白衣翩跹宛若天宫仙子,层层阳光透过竹林的间隙照来,她坐在那里,瀑布般的发丝随风飞扬,仿佛镀金佛女,圣洁典雅,美丽非凡。琴弦继续拨动,在指尖灵活跳跃,她忽而抬眼,与那听琴的黑衣少年对视,两人视线相撞,她浅浅一笑,微微侧首,露出颈间白皙肌肤,配着这曲天籁,竟有一种别样的妩媚与诱惑。
君子雅意,美人含笑。
几乎是下意识地,看到这两人的一瞬,浅也就蹲了下来,藏到了一处他们视野都看不到的地方。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什么反应,只是身体先于意识行动起来,等回过神,劣势已铸,她显然已错过了最佳出现时机。
唉,好罢,好罢。
她只能安慰自己:夏浅也,这只是人类面对突发情况的一种自然而然的生理反应,算不得你心虚,真算不得你心虚!所以,偷听吧,放心大胆地偷听吧,不要有任何负担地偷听吧,也正好看看,这一个月,苏轮到底是在干什么。
……
……
落下最后一个音节,周岸芷将手放平,平复下之前的心情,抬头,视线再度落向对面——那个一直仔细聆听自己弹琴的清冷少年身上。
四目相对。
他点头致意,算是简单打了个招呼,然后,转身就要离去。
“那个——”见他什么话都没说就走,周岸芷心下一急,突然道,“……这曲子叫《追月》。”
苏轮停下脚步,回望着她,真诚夸道,“好名字。”
“那日得你相助,我才得以保全自己……后来,与外公在一起的日子,我很安心,心里也是前所未有的放松,有时候看到院里的山水枝木,不知怎的,总会想起你提示我的那首反将之曲,脑中旋律就此盘旋……你懂乐,所以我猜,你也喜乐,于是便作了这首曲子,想找机会弹给你听,你……你可喜欢?”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反将之曲凤求凰。
追月。一轮明月。
听出了她话里的含义,他略带讶异地看向她。
周岸芷窘迫地低下头,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勇敢地抬头,直视着他的眼睛,神态坦然,毫不避让。
是的,她摊牌了。
竹林里响起了沙沙的风声。
浅也蹲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长长的安静后,浅也听到苏轮的声音仿佛被熨斗熨平的布料,无平无仄,无波无澜:“大小姐的琴艺比当时弹《凤求凰》更精进了,这曲《追月》,自然也属上乘之作。不过坦白讲,比起《凤求凰》和《追月》的旖旎多情,轮更爱《拂晓令》这般的利落刚强,烈火战歌,与大小姐的喜好,实在是南辕北辙。”
周岸芷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我,我……”她“我我”了半天,依旧没吐出一句完整的话。
阳光下,苏轮面竹抱胸,静静等着她的回复。
望着这样从容不迫,没有丝毫失态的苏轮,周岸芷声音一消,忽然间,她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是这样啊。
她嘴角升起一丝苦笑,注视着他,良久,终于续上了前面吞吐的话语,“我今日忘了给二弟煎药,苏轮表弟,我、我就先失陪了。”
苏轮优雅侧身,“请自便。”
周岸芷抱琴离去,步履踉跄,裙子勾到了两旁的翠竹上,好几次险些摔倒,背影不可谓不狼狈。
浅也目送她走远,咬了咬嘴唇,还未回头,就听苏轮淡淡道,“出来罢。”
——出来?
浅也朝四处看了看,当确定苏轮说的就是自己时,不由干笑,起身,拍了拍裙角的灰尘,缓缓走至他面前,“呃,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你一来我就知道了。”
光芒耀眼,她的肩膀上落着一片竹叶,甚是扎眼,他随手拂去,微微叹了口气,“怎么好好的正人淑女不做,专爱做这梁上卿卿?”
“你以为我愿意?”还亲亲,谁要跟你亲亲?完全没意识到此“卿”非彼“亲”的浅也很快反客为主,“不躲起来,怎么知道你们孤男寡女的在这里干什么?哼,我就说,这一个月也没见你怎么想我,找我,原来是佳人有约了——我说,我是不是来的太不是时候了,扰了咱们苏公子的好事?”
“又在胡搅蛮缠。”他摇了摇头,神情颇有些无奈,“我今日会来此处,也是以为是你约我。”
“我约你?”她一愣。
“忙了整整一个月,好容易得空,下人说你约我在小竹林见面,我正寻思着有人终于解了一回风情,甫抬头,就看到了竹林里那高台之上的弹琴人。后面的事情,你也看到了,还有什么想问的?”
难怪,难怪书房里的小厮会是那种反应。
难怪阿罗故意喊住她不让她进竹林。
知道前因后果,她不再郁结,吐吐舌头,算是对他话的回复,想了想,突然又问,“那这一个月,你有没有想我啊?”
他一眨不眨望着她,眼中的情意扑面而来,“你说呢?”
“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可瞧你这样子,哪里像啊……精神足足的,一点没瘦……似乎还胖了点……”她伸手去捏他。
被她的话逗乐了,他凑近她,低头,与她额头对额头,鼻子对鼻子,笑的神采飞扬,笑的肆意开怀,“这阵子应酬比较多。”
这个人啊,只有跟自己在一起时,才能笑的这么无拘无束。像之前那个听周岸芷弹琴的,根本就是个完美的木偶,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堪比标本,不泄露丝毫情绪,更没有半分人气。
如此想着,又听他问道,“既然想我了,怎么没来找我?”
“阳一说你忙……”知道他的言外之意,她决定往阳一身上泼脏水,“出去忙铁怀英的事,回来还得应付周岸芷和阿罗她们,我怕再加一个我,咱们苏公子吃不消。”
他挑了挑眉,“你尽可一试。”
尽可一试啊。
她咯咯笑起来,他到底知不知道,这可是拥有绝对自信的人才会说出的台词,不过,“正是因为知道周岸芷和阿罗有什么打算,我才更不能随便来找你。”
他一怔,“为什么?”
也许,你们男人会觉得,一旦碰到桃花劫,正牌女友最好能出来宣示领土权,替你们挡掉那些桃花。可苏轮啊,人生太长,我们将来会遇到更多的人和事,因为你的出色,倘若招致源源不断的桃花,难道都需要我来阻挡?
这种事情,从来看的是双方自己的意志力,跟另外一半的关系可不太大。
将头靠在他肩上,她微微一笑,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悄悄道,“你这么聪明,猜一猜咯。”
回应她的,是他偷袭而来的吻。
如此又过了数日。
苏轮继续神龙见首不见尾,周岸芷那边却突然安分下来,整日待在西厢院里足不出户。
浅也猜她是受了打击,所以偃旗息鼓,但知道阿罗向来不是个省油的灯,担心她们又有什么后着,索性也待在了房里,天天吃了就睡、睡了就吃,日子过的跟猪没什么两样。
终于,她闲怕了,决定出府去逛一逛京都。岂料刚来到府外,就撞见周岸芷一副便装打扮的样子似也准备出门。
今日天气不错,正适合外出踏青,两个姑娘站在大门口瞪着彼此的行头,彻底愣住了。
出门的时候没看黄历,也不知道现在回去看来不来得及……
浅也默默折身,准备回房间,没走几步,就听身后周岸芷唤道:“夏姑娘留步!”
她停住,不动声色地看向周岸芷。
周岸芷问:“夏姑娘也要出去?”
她点点头。
周岸芷犹豫了一下,抬头笑问,“反正我也是第一次出去,不如……咱们一起?”
和你?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打量一下周围,除了几个面生的丫鬟,并未发现阿罗的身影。再看周岸芷的笑容满面,心思一转,拒绝道,“不必了。我出门是有急事要办,恐怕跟大小姐的性质不一样。咱们还是各走各的罢。”
周岸芷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见她大步朝前走向长街,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追上一步,又叫住了她,“小夏姑娘!”
咦——
浅也停住脚步,狐疑地看向周岸芷。她自认为意思已经表达的很明显了,可这位周家大小姐又是唱的哪一出?
但见周岸芷支开跟着她的几个丫鬟,直直看向浅也,提议道,“夏姑娘,我有些话,想单独跟你说说。不知你是否有空?”
单独说说啊……
浅也深深望一眼周岸芷,良久,爽朗道:“好啊。”
不妨就听一听,这位周大小姐,有什么知心话要与她说。
苏府不远的一个小巷里。
浅也和周岸芷两人面对面而站。
浅也一身轻松,举止惬意,反观周岸芷,倒是神情忐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拳头紧握,不时拿那双美丽的眼睛瞟向浅也。
“大小姐……”
“小夏姑娘,你听我说。”她刚开口,就被周岸芷截住了。只见对方深呼一口气,抬眸,盯着她的嘴唇,一字一句道,“你不用防我如蛇蝎,我和苏轮的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是的,我喜欢他,我觉得,他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所以我之前、之前做了一些事,妄图吸引他的注意……”
“不过,现在我也想通了,这世上,并非只有他一个好男儿,周岸芷,也不是非他不可。”
“你可能会觉得,我这话是故意说给你听的,暗地里不定又有什么鬼把戏。没关系,时间会慢慢证明一切的。我的情况,你也十分清楚,我的娘爱了爹那么多年,什么都给他了,牺牲了一切,可她自以为伟大的爱情,到头来却是那样的结局,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发誓,绝不走我娘的老路……也不怕实话告诉你,苏轮他呀,但凡对我流露出一点喜欢,我也绝不会放手……可惜,这完全是奢望,他当真一点也不喜欢我,也真的是我单方面的喜欢他。”
说到这里,她自嘲一笑,无视浅也此刻意外的神情,自顾自说道,“也罢也罢,君既无意我便休。周岸芷有外公万千宠爱,有弟弟真诚相待,有美玉珠宝做嫁妆,何愁找不到下一个好男儿?只是……”
她敛了笑容,抬头,一眨不眨看向浅也,“既然我想通了,自然就不算你的敌人,被你这样当蛇蝎一样防着的委屈,我可不愿意受。”
浅也呆在当场。她千算万算,却没算到,这位周家大小姐,竟是这样的性子。
“如此,小夏姑娘,这回你可有时间跟我一起逛京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