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周令初三人跟着浅也赶到“事发地点”时,透过层层人群,终于看清了那名被众人堵在中央的少女:她穿着一袭锦绣男装,帽子早已被夺走,此刻青丝散乱披在肩头,表情虽含怒,眼中的惊慌却掩也掩不住,可不正是周府四小姐周汀兰?

见是她,周令初脚步不由一顿。

浅也可不管他的心思,拽着他就往前冲:“四小姐,四小姐,您没事吧?”

人群里面的周汀兰听到浅也的声音,双眼一亮,原本的一点惧意也顷刻烟消云散。她扫视众人,抬起下巴,底气十足道:“你们,你们好大的狗胆,竟敢当街调戏良家女子,你们可知道我是谁?”

“哟,你是谁?可不就是老天爷派来的欢喜娘子,专门解救我们这些苦难众生的?”

有人笑嘻嘻地接口,插科打诨,故意说些荤的,周汀兰瞬间红了脸。

见此,周令初心里直冷笑。可惜,薛亮在身边,否则,他还能再看一会儿戏。想到这里,他不由咳嗽一声,开口唤道:“小四,你在这里干什么?”

这一声,成功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那几个离周汀兰最近的汉子,转眼见来了五个男人,其中有两个一看还都是练家子,不由悄悄对视,眼里均闪过一种“到嘴的肥肉飞走了”的遗憾。

没人比他们更熟悉丛林法则,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他们选择了退让。

周汀兰被保镖护着离开了人群。

刚来到安全地带,她就被周令初狠狠甩了一巴掌:“你也太不成体统!早就跟你说过,这阳街乱的很,乖乖待在客栈别出来,别出来。可你呢?你倒好,一身女扮男装想干什么?还真想学外面那不知进退的偷偷去逛阴街?”

周汀兰捂住脸颊,眼中喷火,刚想说话,就被周令初迅速截断道:“平日在府里顽劣也就罢了,父亲怜你在乡间长大,九岁才被接回府中教养,多宠你、纵你一些,不与你计较,可你书读的少,却也不能全然不顾千金小姐该有的规矩!”

浅也瞄了一眼长兄如父状的周令初,心里赞了一声,好算计。

轻飘飘两句话,不仅暗示了周汀兰的私生女身份,更揭露了她的跋扈性子——顽劣不堪,恃宠生骄,不知礼数。

倘若周汀兰再不服气当场顶撞他,恐怕更坐实了他的形容,从而引起薛亮的厌恶。

届时,任周汀兰巧舌如簧,再有翻天计划,薛亮也难以相信了。

可惜,周令祎早预料到了这一切。

——“薛亮此番前来好合镇,到底所为何事?”

——“查不出?查不出,那我们就猜。自然,不是我们猜,而是替我那二哥猜上一猜。”

——“薛亮是铁怀英的得力部下,铁怀英原本来好合镇是打算干什么的?替圣上选美人,充实后宫。由此,我们可以推断出,为什么薛亮是太监,却会对阴街这么感兴趣了。”

想到这里,她的嘴角情不自禁勾起,看向了对面的苏轮。

仿佛感应到她的视线,苏轮也看向了她。两人的视线隔空相撞,噼噼啪啪,火花在无声盛开,似乎又回到了马车第一次相斗的情景。

苏轮,你知道现代有个游戏叫“多米诺骨牌”么?

周令祎的第一张牌已然推倒,接下来,就是排山倒海的连环陷阱,你,准备如何招架?

“你,你以为我愿意出来么?”周汀兰终于爆发,气急败坏道,“三哥腿受伤了,急需回府医治,可你不仅不管他的死活,还整天往外跑!这个镇子如此乱,你以为我好好的客栈不待,非要男扮女装出来?实话告诉你,我、我是打算自己偷偷溜回家!”

“胡闹!你三哥那是不能长途跋涉,哪是我不管他的死活。还有你,女儿家家,竟敢独自一人上路,出了事可怎么办?你是要把我周家的脸都丢尽啊!”

“我不溜,难道等你把我送出去?”

没想到周汀兰竟然冒出了这么一句,周令初先是一怔,然后,就沉了脸色:“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啊,胡说八道,就是胡说八道。

浅也瞥了一眼薛亮,见他果然微微蹙起了眉头。

“你以为我没听到你跟三哥的对话?三哥说‘从长计议’,你却说‘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还说什么‘那太监定是到好合镇替圣上选美人的,可说到美,咱们身边不就有一个?光凭周府千金这一身份,就胜过阴街那些女人多少倍?’三哥苦苦哀求,说事关重大,还是先回去跟父亲商量一下,你却拿嫡兄的身份压他。我有什么办法?能有什么办法,只能溜了!”

周令初扬手,想再给周汀兰一巴掌:“你闭——”

周汀兰一脸倔强,昂首挺胸,就要受他这一巴掌。旁边突然伸出了一只手,拦住了周令初的滔天怒火。

是薛亮。

也只能是薛亮。

周令初忙解释:“薛大人,这丫头信口……”

“你敢做就敢当!咱们家的家风不就是送女儿么,上回大姐就险些被你们送给沙南王,这回也该轮到我了吧!”

周令初急红了脸,新仇旧恨,再不顾及周汀兰的女儿身,一把攥住她的领子,要发作,却听薛亮淡淡道:“周二少,毕竟还在外头,虽是庶妹,到底也是千金之躯,有什么事不妨回去再训。”

周令初的脸色更难看了。

见此,浅也轻轻垂下目光,将眼中的情绪藏的滴水不漏,脑中,不期然地,却响起周令祎在病床上的原话:

“薛亮此人,虽是阉人,倒有三分凛然正气。这一点,从他救你后所说的那番话就能看出。所以,当得知有人为了功名宁可牺牲亲人,那他对这个人的好感,也就到此为止了。”

“可能不仅是周令初,甚至,连贺州周府也会同时失去薛亮的好感。”

“可我不在乎!周令初现在俨然胜出一筹,我们能反败为胜最好,若不能,那就走下策,玉石俱焚,大不了断了薛亮这条路,谁也做不成这个官。”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周令祎竟然是这样一个性子。

苏轮,你遇到对手了。

这世上,从来就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蛮横的怕不要命的。

从严防死守的周令初那里撕破一个口子,接下来的计划就顺利多了。

那日将周汀兰送回悦来客栈,薛亮便也顺便拜访了一下周令祎。其间虽然周令初全程陪同,试图补救,但薛亮心中嫌隙已生,说话便不由得客气疏远起来,再无之前的推心置腹。

你说从没想过用妹妹换取仕途?

得了吧,铁怀英替圣上选美的消息人尽皆知,我是他的得力部下,又来到了这好合镇阴街,聪明如你,会不往这方面想?

再者,你们周家可是有过这种前科的——派人稍稍一查就知道,因为大小姐的事,沙南王妃现在还在跟沙南王冷战呢。

浅也剥了一个桔子递给病床上的周令祎。

此刻,这位周三少正挂着受伤的腿,一目十行地读着手里的一封请柬。

薛亮的请柬。

这几日,周令祎跟周令初的争斗已经到了白热化阶段,两人频频出招,互拆对方的台。一个说狼子野心,妄想取代嫡兄乱了纲常,一个说纯属放屁,我为护妹需要力量,总之,兄弟俩是彻底撕破了脸。

在这样的情况下,薛亮的态度却很有些耐人寻味。若说他还想重用周令初,可他又明显对周令初冷淡疏远了些,开始频繁接触周令祎。可若说他欣赏周令祎,想提拔周令祎,可他偏偏又没有完全拒绝周令初。

就好比现在。

浅也注意到周令祎在发呆,挑挑眉,对他发呆的原因无比清楚——无它,只是听说,隔壁不远的客栈里,周令初也同时接到了一张这样的请柬。

竟然邀请两兄弟一道与他吃饭,这太监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不会是想做个老好人劝他们和好吧?

下一秒,浅也就否定了自己这个天真无邪的念头。

那……薛亮是什么打算?

玩鸿门宴么?

这两个兄弟,谁会是刘邦,谁又会是项羽?

想到这里,她突然一个激灵,老天,这戏,这戏似乎还差一个虞姬啊,不会、不会真这么巧吧……

“小夏。”病床上的周令祎突然出声,“准备准备,今晚,你陪我去赴宴。”

她心里直接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浅也和周令祎一左一右坐在马车里,车轱辘声声,载着他们缓缓向目的地驶去。周令祎的腿依旧没好,杨先生只能给他做了一个简易的固定板绑在那里,配上他的英俊潇洒,实在有够可笑。

却听周令祎突然笑道:“你在想什么?”

“恩?”她回神,“没,没什么。”

周令祎继续微笑,只是看她的目光有些冷。

唉,是个喜欢合作者坦诚的家伙啊。

浅也咳嗽一声,委婉道:“三少,你有没有想过,这可能是一个陷阱呢?如果薛亮与周令初暗地已勾结在一块儿,这次请你,只是想悄悄除掉你,那么,在你腿伤还未恢复的情况下,赴宴,我并不认为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还有。”

“还有?”浅也疑惑,还有什么?

“你说的也只是一种可能,还有一种可能,你没说。”

浅也摸摸鼻子:“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薛亮的请柬是真的,他同时请你们两个,就是想让你们当面打擂台,然后,谁赢了,他就选谁。”所以,如果你不赴宴,就等于不战而败,将机会白白让给了周令初。

可是,重点不是这个啊!

她情不自禁看向他的腿——你现在跟一个瘸子没什么两样啊,如此一个上刀山下火海的宴会,为什么不叫杨先生陪你来?!

“……你担心,我无法给你保护?”

浅也沉默着没说话。

周令祎伸手,缓缓抬起她的下巴:“夏浅也……”他突然停顿几秒,似乎是在品味这个名字,尔后,微笑,“我说过,你替我办事,我就给你想要的一切。怎么,现在,你连信任都无法做到么?”

“无法做到。”就这么自然地接上话,她抬眸,定定望着他的眼睛,“周令祎,我问你,利用妹妹离间那一计,若薛亮真是替圣上选美人的,又当真看上了你妹妹,即便厌恶周令初也会完成上头交办的任务,你,会怎么办?”

他一直微笑的嘴角就这样僵住了。

看来,他已经想过这样的情况。

这次要换浅也笑了。恐怕,对他而言,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发展了——自己亲妹妹被选中,那薛亮手里的官,到底该给谁,还用争么?

薛亮足够好,这一计则会破了他和周令初的信任。

薛亮足够坏,这一计却正好投其所好。

唯一有可能会牺牲的,就只有周汀兰。

可在这样一个男权当道的社会里,周汀兰的幸福又算得了什么?她的父兄给她锦衣玉食,让她当周府小姐,现在,她的父兄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了,她作为一个吃了多年白饭的,难道就不应该表示一些奉献?

浅也望着他微笑。

你看,你连亲妹妹都能放弃,我何德何能,怎敢豪言信任?

“吁——”

马车突然停住了,一片死寂里,车夫猛地掀开帘子,高声道:“三少,咱们到了!”

到了。

到目的地了。

浅也当先跳下马车,抬头,打量一眼酒楼的名字。当看到二楼窗边那个正俯瞰自己的黑衣少年时,叹气,心里禁不住一阵感慨: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唯一让她有点放心的,数来数去,最后,竟然是这厮。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脆响,是拐杖与地面相撞的声音。她回头,见周令祎正吃力地从马车上下来,她赶紧上前搭一把手。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不管怎么说,她们俩现在是一伙儿的。

“你不信也无所谓。我只是通知你一声,从现在开始……我护你。”

她愣住,怔怔看向周令祎,却见原本说什么都笑嘻嘻的少年,此刻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竟第一次流露出一种叫做“严肃”的表情。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滚回来了:T 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