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几乎可以用行云流水来形容。

浅也跟穆夜的相处持续升温中(虽然她死也不肯承认),众人的态度因为穆夜开始对她温和起来,与苏轮的关系继续如雪如冰,唯一有点盼头的,就是穆夜的逃跑计划。

这个计划参与的人不多,只有穆夜,浅也和阿吉三个。具体操作的一直是穆夜和阿吉,浅也虽然很想出一分力,但因为穆夜坚持保密,她也只能“静候佳音”。

不过,为什么非得在到达贺州之前逃跑呢?到了贺州大户人家就不能了么?

答案是不能。

那些大户人家里三层外三层的院子,还有护院小厮看管,一旦卖进去,插翅也难逃。且即便逃跑成功,大户人家对待逃奴有的是人力,物力和财力,哪怕只是发布一个通缉榜,也能让你如过街老鼠般过个三五年,终日惶惶不敢露面。

这一日,距他们到达贺州,还有三天。

穆夜趁独眼强他们没注意,将浅也拉到一旁,从怀里掏出一个坠子,挂在了她的脖子上。

“这是……”

浅也摸着脖子上的椭圆物什。但见坠子小巧玲珑,冰凉入骨,里面刻着一朵火红色的牡丹,转动起来,三百六十度无死角,血腥妖冶,神秘诡谲,一眼看去就非凡物。

宝石?玉器?穆夜的传家宝?

这是她首先想到的形容,不由说道:“这怎么可以,这东西这么贵重……”说完这句话,她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明明心里窃喜,一不小心,却把现代那套虚伪给拿出来了。

穆夜神情无比的严肃,并不接这个话茬,只是低声道:“随着离贺州越来越近,路上的行人也越来越多。还记得么,这一路上,只要接近城镇有人烟的地方,独眼强总会找跌打损伤大夫。这一次肯定也不会例外。我猜他找大夫就在这几日,你仔细注意,若有大夫出现,你便将这草药抹在双臂,接着去照顾小辉,一盏茶后,不论身边有谁,装晕。”

小辉就是前阵子发烧的那个孩子。可拖到了今天,他的病还没有好转,一直处于模模糊糊的状态。

让她抹草药,照顾小辉,然后装晕?

浅也心里一跳,拿着穆夜给自己的黑草,暗想:难不成他是打算……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测,她旁敲侧击道:“小辉的病,似乎总不见好转啊。”

穆夜闻言一笑,伸手抚上她的脸颊,对她的怀疑不置可否:“你晕倒后,接下来的事全交给我,你只要努力装晕就好。”

对于他亲昵的动作,浅也并没有躲开,只是挫败地点点头。

这男人,从他嘴里当真撬不出一点话啊。忽然想到脖子上的坠子,手摸上去,正欲开口,就听穆夜说道:“这东西你先收着。若我们真能成功逃出去,就当我将来的信物。”

信物?

定情信物?还是聘礼?

来自现代的女人自然而然就往那方面想。再瞧穆夜一本正经的样子,赶紧回过神,不再乱猜。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性,小心翼翼问:“假如,我是说假如啊……我们这次还是没成功呢?”

冷风乍起,叶片翻旋,空气中尽是青草的味道。

眼前少年的发丝飞扬,抬起头,望着她,平静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冷意:“那我就会死。”

——做好准备吧,小夏。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机会,我们只能孤注一掷。

逃出,就升天。

反之,就会死。

事情进行的很顺利。在穆夜跟她说完那些话的第二日,就有一个白胡子老头拎着箱子慢悠悠来到了独眼强他们落脚的地方。

浅也看到这个白胡子老头的第一眼,就认出他是跌打损伤大夫。心里一计较,不再犹豫,将事先准备好的黑草药涂抹在双臂上,然后立马去照顾昏迷不醒的小辉。

路过苏轮的时候,见他正在闭眼假寐,浅也尽量不让自己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努力稀释自己的存在感,生怕以苏轮的厉害,马上就会发现她的古怪。这样装模作样照顾了小辉一会儿后,她估摸着“一盏茶”的时间也到了,于是身子一僵,直挺挺就倒在了地上。

噗通!

旁边的孩子被吓了一跳,见她昏倒,连忙围上来,七嘴八舌,又是掐人中,又是搀扶她,总之是慌乱无比。没过多久,独眼强也来了,见她被围在中间,问左右怎么回事。

众人噤声,谁都不敢回答他的话。

“妈的,讨打么?快给老子说!”独眼强急道。

“突然间就晕倒了。”这是阿吉的声音,停顿了几秒后,又补充道,“明明刚才还在照顾小辉的。”

这句话说完,周围就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安静。

浅也感觉,似乎有几个人主动远离了自己。

好久好久,才听独眼强开口:“你说她是照顾小辉才晕倒的?小辉的病生了多久了?”

阿吉犹犹豫豫:“好像,好像快半个月了……”

下一刻,浅也就听到了鞭子响,也不知是不是阿吉被抽了。只听独眼强破口大骂:“兔崽子,发生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早说!你们是想让我这趟生意白做么!”

周围开始响起女孩的啜泣。

独眼强听了烦躁非常:“哭哭哭,哭什么哭!就是你们这群赔钱货把老子哭霉的!”语罢连续几声鞭子,啪啪啪,啜泣声明显变小了。

浅也一直躺在鞭子的攻击范围内,好几次那鞭风都差点扫到她。她强撑着让自己一动也不动,心里把独眼强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彻底。这样战战兢兢,装死般听独眼强咆哮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小六给出了一个实质性的建议,说正好大夫也在这里,强哥不如就让他看看,也许并非疠气。

疠气,应该就是指传染病吧。

浅也正暗自猜测,突然感觉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摸上了自己的脉搏。那手摸了她一会儿后,又掀开了她的袖子,当看到那两条漆黑的臂膀后,抽一口气,转头对独眼强道:“这个……不好说。”

“不好说?怎么会不好说?!”独眼强的声音听起来是恶狠狠的。

那大夫道:“我们这一行讲究望闻问切。这孩子如今昏迷不醒,我无法闻和问,只能望和切。但我望她气色,双臂,均呈天刑之态,可切她脉搏,又似一切正常,二者相矛盾,所以,不好说。”

听到这里,浅也已经差不多知道穆夜是什么打算了。

传染病是什么?在医术不发达的古代,这可就是全军覆没的征兆。倘若浅也真被确诊传染了,一路行来,十几个孩子同吃同睡同住,都会被殃及,独眼强这一次的买卖也会赔的连遮羞布都没有。

可若一切只是虚惊一场呢?小辉只是普通的发烧,她也只是碰巧昏倒。那对独眼强而言,就是大欢喜,生意还能做,钱也还能赚。

穆夜要的就是大夫的不确定性。越是不确定,独眼强就越是畏首畏尾,因噎废食。在这种状况下,他唯一能采取的办法只有——

隔离观察。

原来穆夜是等在了这里。

然后呢,她和小辉被隔离了,穆夜和阿吉会怎么做?她猜不到,只能遵从穆夜先前的计划,一直装晕。

她被抬到了一个不见天日的破房子里,狠狠摔到了地上。地上凹凸不平,摔的她后脊一阵钻心的痛,也不知伤到背没有。可她不敢动弹,也不敢睁开眼,就这样等了一会儿,听门外啪嗒一声,似乎是落了锁,独眼强还留下一个人看守。

她悄悄睁开眼睛。四周黑漆漆的,没有任何声响,身边的小辉昏的很是*,偶尔还会传来几句□,总之,一点醒来的征兆都没有。她躺在那里,瞧着门缝外的天色由亮变暗,再由暗变亮,整整一天一夜,没有半个人来处理自己。

沉住气。

她努力忽略饿的咕咕直叫的肚子,不断告诫自己,浅也,现在就是比耐性,斗沉着,谁先忍不住,谁就输了。穆夜在外面肯定还有动作,你可不能在这关键的时刻掉链子。

这样又躺了许久。

突然,外面传来两个人对话的声音,似乎是有人要进来,浅也听看守说了一句“快点”,就把门打开了。古老的木头门发出吱嘎的声响,她赶紧闭上眼睛,尘烟飞起,金色的阳光自外面照入,打在她身上,光线氤氲,她仿佛披上了一层米白色的薄纱。

来人静静盯了她一会儿。终于,移步走到她身边,蹲下。她感觉一只手抚上了自己的唇,五指修长,指尖还蘸着水,似乎是在给她润唇。

谁?

她闭着眼睛,也不知这人是敌是友,只能在心里暗暗好奇。空气里有一股异味,是长年不住人的酸涩,呼吸间可闻,她脑补着那人一声不吭替自己润唇的样子,忽然感觉一阵诡异。你是在玩人偶游戏么?大哥or大姐?

那人忽然停住了手上的动作。浅也感觉对方的视线在自己脸上盯了好久好久,就在她要抓狂的时候,那人叫了一声:“夏兰花。”

——靠,她知道对方是谁了!

这种语气,这个调调,如斯清冷,如斯疏远,全马车上,也只有一个人曾对她用过。她跟那人说了好几遍,不要叫这个名字,不要叫这个名字,可那人丝毫没把她的话放心上,心情不爽了叫,爽了也叫,甚至现在,她都装死尸了,他还叫的起劲。

那人道:“知道么,原本这个照顾你们的工作,是穆夜想做的。”

“可是被我抢到手了。”

“因为……”他故意顿了顿,尔后,淡淡地,“我总觉得不对劲。”

空旷的屋子里,她依旧闭着眼睛,他也沉默下来。

清风过耳,叶落无声,有星火在他的眸中缓缓升起。

“一次次的失败,又一次次的逃跑,一直被识破,却一直学不乖。你们执着的让我讨厌。”

他继续道:“明明是那么拙劣的计划,既可笑,又粗糙,竟然还想骗过独眼强……我常常想,如果是我,若是我,绝对会比你们做的都要好。”

说到这里,他突然一停,好像想到了什么,半响,才喃喃道:“可惜,我是官奴。”

他是官奴。

谁都可以逃,唯有他,不可以。

本朝律法明文规定,若官奴胆敢私逃,人牙子可拿相关文书上报朝廷,则此官奴家族所有获罪人员都得连坐,斩首示众。

他天生血统高贵,最亲的亲人已于京都午门斩首,剩下来的,仅是族里平时见面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的旁系亲属。可即便与这群人没有任何感情,他也不愿因为自己而让他们连坐斩首。

他记得他有一个表兄,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却连考三次文试都是末等,舅父更因此气的要拿鞭子抽死他。可就是这样一个纨绔表兄,也会在他经过时,一边低头哈腰,一边用无比自豪的语气对身边那群狐朋狗友介绍:“瞧见没有,那个,就是我表弟,京都一品贵公子苏轮。嘿嘿,他跟我可不能同日而语。”

他还有一个堂弟,自诩是他的宿敌,虽然他自己从没这么认为过。这个堂弟性子桀骜,从小就不服他,好几次对他下绊子,要出他丑,虽然每次的结果都是被二伯捆着跪到他书房负荆请罪,但他仍清楚地记得,抄家那天,是这个堂弟一身血地冲到自己面前,对自己说:“从小我跪过你多次,却没有一次发自内心。可今天,我心甘情愿下跪。因为我知道,苏轮,唯有你,才能让苏家东山再起!”

……

……

就是因为这些让他反感又头疼的混蛋们——所以,他不能逃。

因为不能逃,所以他更讨厌那些整天只想着笨法子逃跑的傻瓜们。

浅也仍然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

他扬了扬唇角,表情是一贯的讥诮,遂起身,当走到门口的时候,停住,对她说道:“你从来就是个有主见的。这一个月,我们也算相识一场,劝卿一句,既想鸿鹄千万里,当断时则必须断。保重。”

吱嘎一声,门被轻轻关上。

仿佛也关上了一个千疮百孔的心。

浅也睁开眼睛,望着满是蜘蛛网的屋顶,回忆起苏轮最后离开时所说的话——

他说,从此天涯是路人。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