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朝驿站尤其多,每隔二十里设一。近年因核雕技艺兴盛的缘故,来往恭城收核的人多,朝廷怕人多口杂,特地在恭城外隔十里设一驿站,以防生事。

张驿丞隔壁的驿丞姓元,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为了做出政绩,整日勤快得不行,将过往的官员服侍得妥妥帖帖,最近还来抢他地盘。他年有四十,打算在这儿养老,也不与他计较。正好今日春寒得紧,张驿丞早早便歇了,横竖元驿丞派了人守在附近,一有人来便会立马招揽过去。

然而,张驿丞被窝还没暖好,便听得劈里啪啦的声音响起,紧接着是咚咚咚的地板声。

张驿丞一张老脸沉沉,推门喝道:“吵什么?”

家仆慌慌张张。

“大人,不好了。”

张驿丞没好气地道:“姓元那黄口小儿又做了什么?”

家仆说:“元驿丞见着穆阳候的马车,吓得连滚带爬地回了他的驿站。现在穆阳候的马车正往我们这边来,约摸再过一刻钟便到。”

.

穆阳候三字简直如雷贯耳。

弱冠之年驱逐蛮夷,被先帝封为穆阳候,又曾是皇帝伴读,当今太子太傅,现下年仅二十八。这些身份都不是重点,重点是穆阳候心狠手辣,脾气一暴躁,必定要见血方能顺心。

传闻穆阳候随身携带一鞭,名为饮血鞭,不管何等身份,脾气上来时先抽了再说。

张驿丞揣着一颗养老不成便给自己送终的心壮烈地侯在驿站门口。

马车停下。

然而张驿丞连能送自己上西天的穆阳候的脸都没看清,便彻彻底底地被忽略在一边。半晌,才有个白面郎君风驰电掣地过来,问:“驿丞在何处?”

“正是下官。”

“把恭城最好的大夫找来。”

.

那名郎君唤作言深,生得一副好模样,可此刻却对另外一名黑面郎君怒目而视:“若侯爷有个三长两短,你我全家都只能陪葬!”

言默抽出匕首,寒芒刺骨,一言不发便往手背划去,鲜血流了一地。

“此事错在我,是我一时不察才让那小儿伤了侯爷。”

“人呢?”

“已命人前去捉拿,他为侯爷所伤,又服了软骨散,跑不远,今夜子时之前必能捉回。”言默暗想:若侯爷当真有个三长两短,他定当手刃小儿,再跟随侯爷而去。

言深方才的话虽如此说,但心里知晓这点伤于侯爷而言,算不得什么。他们家的侯爷体质略奇,不论多重的伤,只要能得到充足的歇息,很快便能痊愈。

他此刻担心的倒是另一点。

他压低声音问:“侯爷的怪疾可有发作完?”

言默亦低声回道:“发现侯爷时,侯爷面上青筋已然全消。”一顿,言默又道:“只不过有一事颇怪,侯爷的裤腿上有半个脚印。”

向来淡定自若的言深露出诧异的神色,随即眉眼一敛,怒道:“那小儿当真胆大包天,连我们侯爷的金腿也敢踩!待捉到他不把皮给剥了,老子生吞了他!”

仿佛为了应和他这一番豪言壮语,房门嘎吱地作响。

一小童跑出,喜出望外地道:“两位爷,侯爷醒了。”

言深与言默皆是一怔。

若是以往,侯爷必定要昏迷个几日才能醒的。如今昏迷了多久?一个时辰?不,半个时辰都没有。两人立即夺门而入。软榻上的男人已经坐起,一旁的小童跪在床沿下烹茶。

茶香扑鼻而来。

小童斟满半杯,茶汤色泽苍翠,是一两百金的早春泉城绿。

杜鹃啼血白釉薄胎茶杯在男人过于修长的五指中沉稳如山,他轻闻茶汤,再闻,三闻。小童捧起手,接回茶杯,尽数倒掉,伏地一礼,轻手轻脚地离去。

沙哑低沉的嗓音响起。

“人在何处?”

言深与言默齐齐跪下,言默道:“侯爷,子时之前必能带回。此次是属下办事不力,请求侯爷责罚。”

沈长堂看了眼言默的手,道:“言深领十鞭,言默领五鞭,下不为例。”

“是,侯爷。”

言默又问:“那小儿……”

“处心积虑取我命的人,天下间唯独有一。时候未到,这一次暂且记下。至于那小儿……”沈长堂轻描淡写地道:“杀了,不必留全尸。”

说话间,沈长堂的长眉忽然轻拧。

手指挑开血迹斑斑的衣襟,一个带血的白玉扳指落入他的掌心。

言深赶忙去唤小童去马车取来干净的衣袍,回来时,却见自家侯爷掀开了薄被,望着裤腿兀自凝神。言深心领神会,立即咬牙切齿地道:“岂有此理,区区小儿竟敢糟蹋侯爷的裤腿!待人一带回,必教他挫骨扬灰!”

岂料沈长堂却露出万年难得一见的笑意。

“倒是个胆大的。”

言深以为自己眼花,眨了眨眼,才发现自家侯爷嘴上是千真万确的笑意。外头进来一个小童,轻声说:“恭城里数一数二的大夫都带来了。”

沈长堂慢条斯理地带回白玉扳指,淡道:“都让他们回去,言默,”微微一顿,细长的丹凤眼深邃如墨,他缓缓地道:“你去恭城寻一个姑娘。”

言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家侯爷要找一个姑娘?说找一条母猪都更能让他相信!

.

姜璇见到一身血的阿殷时,都快吓哭了。

阿殷不想她担心,隐瞒了自己遇到麻烦的事情,温声道:“别担心,只是今天去挖银子的时候摔着了,偏不巧摔在一滩血迹上,才沾了一身的血。”

姜璇是晓得阿殷埋银子的事情,只道:“姐姐险些吓死我了。”

阿殷笑道:“死不了,姐姐在一日,定不会让你死。”她从衣襟里摸出那一锭白银,姜璇眼睛睁得老大,说:“姐姐竟藏了这么多银钱!这锭白银有十两银子吗?”

“最多五两。”

“五两也很多了。”

阿殷道:“不多,现下我们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当务之急,我们要做的是挣得更多的银钱,才能保以后无忧。恭城太小,且人多口杂,我们不能出现在恭城。”

她微微沉吟。

姜璇道:“我听秦伯说,近几年邻近多了个镇子,因离恭城近方便淘核才新兴而起。”

阿殷也正有此考虑,遂道:“明天我们去镇子上转转,看看有何机会。”

姜璇有些担心:“核雕技者大多是郎君,姐姐一介女子,可要女扮男装?好方便行事?”

听到此话,阿殷叹道:“我也有想过女扮男装,只是……”她瞅了眼自己,很直白也很客观地道:“我能遮掩自己容貌上的女气,亦能刻出喉结,胸也不必裹,可声音却无法改变,一旦开口必会露馅,引得他人猜疑,倒不如坦坦荡荡。”

姜璇的目光忍不住看向阿殷的胸。

两人相差三岁。

可若说姜璇的乃胸如丘壑,阿殷的便是胸如平川。

老天爷赏了她在危急之际爆发的蛮力,还有与蛮力配套的平胸,悲哉……

阿殷重咳一声。

姜璇的脸微红,道:“姐姐,我没其他意思。那……那……如果明日夫人遣人过来了怎么办?”提起母亲,阿殷心中更是悲哉,她道:“冬云要侍候殷家八口人,脱不了身;秦伯年迈,离不开殷家;剩下的一个仆役,却是要侍候浩哥儿的。况且以母亲的性子,定觉得我能应对,她不必操心。谢郎正妻未定之前,想来爹娘暂时都不会想到我。”

姜璇很是心疼,说:“姐姐莫要伤心,是谢郎配不上你。”

阿殷扯唇笑了下。

“哪有什么伤心不伤心的,其实我早就想明白了,与其说我等谢郎五年娶我为妻,倒不如说我用了五年来死心。他骗了我,我反倒放下了,”她又自嘲一笑:“更何况在爹娘面前,谢郎对我的伤根本不值一提。”

阿殷与姜璇歇下时,隐隐觉得胸有点疼,没由来的想起了今日林中所遇的贵人。

她揉了揉胸。

……但愿以后别再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