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盛世(1/1)

翌日。

在凛冽的北风中,羯国二十余万大军开始向北进发。

北方吹得勿弃只能眯着眼骑在马上,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独自骑马。双手紧握缰绳的他,心底还保留着一丝恐惧。

“勿弃,把眼睛睁开!”

和他并驾齐驱的苍发老翁严厉的说道,“睁大眼睛看他们!你要记住他们所有的人,都是今后我们需要战胜的敌人!”

“他们不是友军吗?”勿弃不解。

“友军?全天下我们没有任何友军!这些人都是虐夺我们土地,杀害我们亲人,奴役我们的恶魔!”

苍将军那满是皱纹的脸上许久没有出现过的嘲讽,隔了很多年,再一次的浮现了出来。

“那我们为什么还要跟着他们去打仗?”勿弃很单纯,他不理解既然是恶魔为什么还要帮他们去打仗。

“为了活下去!”

苍将军神情坚毅,“勿弃,你相不相信闵王说的那个盛世?”

“盛世?”

勿弃只是条件反射性的点了点头。

他生下来就处于这个地狱般的乱世之中,盛世对于他来说,只是只言片语的听大师傅提起过。在他的心中,也许和传说中的极乐世界差不多吧。

苍将军知道他并不了解,“盛世就是,男人耕着地,女人纺着纱,没有人再来屠杀欺凌我们,我们也不用再去打仗。也不会再饿肚子,平静的生存下去。”

“你听过很多年以前,刘琨、祖逖的那两首诗没有?”

勿弃木讷的摇了摇头后,苍将军的嘴唇再一次动了:

踏上黄泉路,

今生终不悔!

借来天兵千百万,

逐得胡马塞外归。

昨夜幽梦寒窗前,

月下长忆友人言。

苍天若能随我愿,

自跪九渊五千年!

“这是刘琨当年在漠北,死守晋阳十年时作的。”

大风中,苍将军念得须发狂飞,“还有一首是在江南的祖逖,闻得挚友刘琨的诗后,从江南渡江北进时作的。”

踏上黄泉路,

今生终不悔!

大江东去不复回,

中流击楫山河碎。

闻鸡起舞青锋剑,

月下三尺寒光现。

今朝自渡大江北,

重拾中原金銮殿!

苍将军诵完,勿弃隔了好一会才开口,“那他们最后成功了吗?”

苍将军神情有些动容,“他们都死了。终其一生,一个在漠北,一个在江南,死在抗争异族的黄泉路上!”

刘琨、祖逖当日吟诗之际,苍将军都在他们身旁。

苍将军就是当年刘琨在晋阳支撑不住之际,派去江南晋都建康求援的那个校尉信使。

可是东晋王朝偏安江南,最终都没有向江北大地派出一兵一卒。

除了刘琨挚友祖逖自组北进的义军。

苍将军起先跟着刘琨,在鬼地晋阳死守了十年。

刘琨死后,苍将军去了江南。

在祖逖北伐期间,苍将军又跟着祖逖收复了半壁河山。

此刻勿弃清楚的看见了,苍将军眼中有一种光。

“那……那我们能赢吗?”勿弃抬头望着苍将军。

“每一个时代的人,都有着自己的宿命。三十多年前,刘琨的孤忠尽节,祖逖的誓复中原。虽然他们都没有成功,但是他们的英雄事迹,在历史的大地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无论经过多少年的岁月沧桑,依然会留在那里。”

苍将军拍了拍勿弃的肩膀,“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寻着前人的足迹,把他们没完成的旅途继续走完,哪怕是一条通往黄泉的路!”

从这天起,还未成年的勿弃心中有了一个信念。那就是乱世终将会结束,盛世总有一天会到来。

小小的他还下定了决心。他要跟着王,跟着苍将军,用自己的双手,去开辟一片属于他们汉人的——盛世……

……

羯国数十万大军在辽东之地所向无敌,秋风扫落叶之势,连克慕容鲜卑三十余城。

羯帝石虎见状,怕闵王此战建立军功,从而壮大汉人的声势。故派闵王所率的三千汉军为偏师,驻军西北角,只做斥候之用。

而羯国主力在石虎的率领下,把慕容鲜卑的都城,大棘城围得水泄不通。

想必城中的慕容鲜卑开城跪地投降,只是时间问题……

……

大棘城西北百余里山丘上的密林中,一个高大魁梧的男子带着两名俊朗少年,正伏身在地观看闵王的那支汉人偏师,吃惊得目瞪口呆。

眼下的这支汉人部队不过三四千人,以骑兵为主。

但令这三人吃惊的,是这支汉人军队的练兵方式。他们的练兵方式是自己从所未见,闻所未闻!

每天这些汉人军士们除了少数斥候和哨兵之外,其余的人就在营中的空地上操练。

这些汉人的练兵方式很特别,除了日常的擒拿格斗、兵器格挡之外;他们全都脱去了身上的外衣,在如刀割的北风中,抓起地上的积雪就往身上擦。

在这样残酷的训练之下,居然没有任何一个人的动作有半点迟疑。他们仿佛在做世上最轻而易举的事一样,直到把整个胸膛擦得血红。

“这是一支怎样的军队?”

为首的魁梧大汉感叹,“若非亲眼所见,我绝不相信世上会有如此意志惊人的强兵!”

说话者复姓慕容,单名一个翰字。是当今天下,慕容鲜卑的最强的战将。

慕容翰除了卓越的军事才华外,胆色武艺在北疆均是无人敢当。

跟在慕容翰身边的两个少年,年龄稍长,长相清秀的那一个,是当今燕王的慕容皝的四子——慕容恪!

而另一个幼年既有枭雄之姿的,是慕容皝的五子——慕容霸!

这三人,正是慕容鲜卑历史上最强的三位战神!

“大伯!这只汉人军队屯兵此处,正是我军伏兵攻击石虎老儿背后的咽喉之地。如不速速除去,我们的计划则满盘皆输。”

说话者是慕容恪,年纪轻轻的他已有当世名将的风范。

“我军精骑三万伏于此处,若要全歼此军,贤侄以为需多少兵力?”

慕容翰也知此处汉军必须除去,但若不能一战全歼,必会引起羯人警觉。并且在攻击此军的同时,必须还要防卫羯人来支援的大军,以免腹背受敌。

“此军三千余人。给我一万精骑,借夜色从西北两面同时突击,必溃之!”

慕容恪说得正振振有词,“大伯率两万精骑在东南方向守株待兔,全歼此军后我军乘胜利的雷霆之势,一举把围城久攻不下,且士气已衰的石虎老儿击溃,杀他个措手不及!”

“妙哉,孺子可教也!”

慕容翰嘉许的点了点头。

就在慕容翰准备领着两个侄儿回营点兵之际,年幼的慕容霸开了口。

“大伯,侄儿认为四哥此举不妥!”

“哦?说来听听!”慕容翰止住了脚步。

“此军非等闲,又筑垒而守,若四哥不能将其一举击溃,势必陷入持久战,把整个战局拖入不利的境地!”

“那依你之言,我们该当如何?”慕容翰指尖轻拈额下龙须。

“我全军绕到此汉军东面,可佯攻一波,也可直接杀奔石虎老儿的大军。”

慕容翰根本没有想到,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会说出这样的话,眼中惊奇之余满是诧异。

慕容霸显然明白了伯父的不解,他继续道,“汉羯本不同心!我全军从东面佯攻一波,会让这只汉人孤军以为我们是从东面攻破石虎大军杀过来的,势必会让其夺路而逃。到时,我军或追或任之逃逸。”

慕容霸顿了顿,“也可直接弃之这个鸡肋,杀向石虎大军。石虎大军一破,此军不会相救,必自退。赌的就是汉羯必不同心!”

好一个汉羯必不同心,说得慕容翰心中铮铮作响。

虽说这个计划有可行之处,但实在是太冒险了,稍有差池便会让自己成为慕容家的千古罪人!

再说,今次是关系着慕容家的生死决战,全听一小儿说的,传出去他慕容翰的脸也无处可搁。

“还是依恪儿之言依计行事,两位贤侄跟我回营准备。”慕容翰一锤定音道。

“伯父!”慕容霸心中不服。他不认为眼前的这支汉人悍兵,是他四哥能一举击溃的。

“霸儿之言也不无道理。但你如今尚且年幼,还是先跟着你四哥多多学习吧。”慕容翰用手拍了拍慕容霸幼小的肩膀,带着他们返身回营。

回营的路上,慕容翰看着这两个年幼的侄儿,心中热血澎湃……

慕容恪、慕容霸这两条蛟龙麒麟。

得一,可称霸一方!两条具得,足以问鼎中原。

慕容翰握紧了拳头。今日的见闻,我们慕容一族,登上历史舞台的契机,终于来临了……

闵王军营。

一个瘦小的身躯正赤裸着上半身,双手发抖的抓起地上的残雪向自己身上涂去。

“勿弃,全身心的去感受,这人世间的苦难吧。”

同样赤裸着上半身,盘腿坐在他身旁的苍将军,抓着和自己头发一样灰白的雪,正无声的往自己身上擦拭。

“只有这样,你才能慢慢坚强起来,最终有力量去抗争所谓的命运。”

勿弃听完苍将军的教诲,咬着乌黑发紫的嘴唇点了点头。他心中有一个信念,他要变强,他需要力量。

正是因为自己当日没有力量,保护不了大师傅和五台山,才使得那场浩劫无法挽回。

从那天起,勿弃心中一直有一种深深的愧疚藏在心底,似乎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

“勿弃,你要有一个心理准备,大战很快就要降临了。”苍将军抬头望着那片灰暗低矮的天空沉声说道。

“到时候,你要紧跟着我,因为现在你还无法一个人,独自在战场上活下去。”

苍将军看着正拿雪擦拭着自己的勿弃,眼中流露出了一丝温暖。

无论如何,我都会让这个孩子在这个乱世中坚强的活下去。也许我已经老得来不及看见将来的盛世,过不我希望,借着勿弃这个孩子的眼睛,能帮我看到那一切,那一个久违的——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