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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时分,穆原带着手底下的一帮兄弟们趴在无崖山往下看,沿着蜿蜒的山路行来的商队前后足有十辆大车,除了车夫,护卫倒只有十几个人,灰扑扑的,显然走了很远的路。
“原哥,咱们……真的下手?”穆六心里有点不安,再次确认此番行动。
穆原咽了口唾沫,想起干娘谢弦的生辰近在眼前,而寨子里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礼物。他虽然从来也没干过剪径的行为,好歹从小在山匪窝里长大,踩点子抢劫的窍门都不知道听了多少,事到临头也不好再退缩,不然岂不有违他大当家的名号。
“你瞧瞧下面人疲马乏,太阳都快把人烤焦了,他们又穿着楚国服色,鬼鬼祟祟沿小路从蜀国而来,肯定来路不正。咱们正好黑吃黑。”
当今天下,魏蜀楚三国鼎立足有百年,互相之间征战无数。打多了大家坐下来讲和,讲到一半继续动手的次数都极多。更多时候文官坐在一起讲和,武官继续挑衅搏命。哪怕台面上和谐起来,私底下也拳脚不断。
作为大魏边境长大的少年,穆原小小年纪听过好多次老寨主穆奇混水摸鱼打劫的丰功伟绩,今日为能向亡父致敬而兴奋不已。
“待会听我号令,冲下去先将坐在马车里的主子给拉出来……绑了。”他长这么大还是初次试刀,连人血都没沾过,实在达不到穆老寨主的打劫水平,收割人命跟收割地里的庄稼似的,带着丰收的喜悦。
穆六一脸崇拜的看着穆原,心里对他佩服的五体投地。
穆原接收到了穆六仰慕的目光,愈加指挥若定,一声令下,一帮平日在山上捣蛋的小子们带着棍棒大刀冲下山去,只是结果……就不那么美好了。
看起来灰扑扑无精打彩的十几名护卫瞬间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平日一帮只在寨子里舞刀弄枪没有实战经验的小子们很快就惨败,只剩穆原苦苦支撑,最后也在三名护卫的夹击之下被捆了起来。穆六见势不妙,撒丫子就跑,一下子钻进了林子里,不见了踪影。
穆原恨不得将这临阵脱逃的家伙揪过来剁成肉馅,以洗刷自己眼前的耻辱。但他手脚被捆,还未过端午,这粽子倒先包上了,他也只能闭眼装死。
他想装死,不代表被打劫的人肯让他装死。他之前就看好的车队中间的马车帘子撩开,率先下来一名留着花白山羊胡子的老头,绕着他转了一圈,眼睛顿时亮了,扬声喊道:“大公子,不如咱们就在这寨子里歇一歇再走如何?”
一只瘦削惨白毫无血色的手缓缓掀开了车帘子,倒好似骷髅的手指蒙了张白玉皮,温润倒是有了,但那更接近于毫无生命力的玩物骨雕。紧接着手的主人便露出了真容,那是一张惨白病态的脸,五官也是削瘦的,仿佛头骨上蒙了张面皮,如果不是上面镶嵌的双目似深潭无底,眼珠子黑漆漆盯过来,总有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感觉,都快让人怀疑这不是活人了。
哪有人瘦成这样的!
那骷髅公子漠然扫了一眼穆原,直激的穆原后背起了一层冷汗,这才道:“潘先生看着安排。”音质偏冷,跟他的形象倒十分符合。
姓潘的老头踮起脚尖凑近这公子耳朵边上说了一通悄悄话。
穆原身上的冷汗没干,倒又被激出一层。也不知道这阴森森的骷髅公子是从哪个坟墓里钻出来的,暗自替这矮小的老头捏了一把汗,总觉得下一刻就会有一场变故发生。
不过他想象的场景没有发生,老头说完悄悄话,立刻组织人手,将穆原等人全都捆成一串系到了马车后面,拖着这帮小子去摸穆寨的大门。
穆原心如死灰:父子俩的人生污点一脉相承,这是要眼睁睁看着穆寨再次被荡平一回?
十六年前,穆寨被谢弦一杆亮银枪荡平,她身后跟着一队娘子军打扫战场。令老寨主穆奇倍感屈辱的是,他竟然败在了一名孕妇手里!
那时候穆寨全是打家劫舍的好手,不比如今的穆寨里全是些老弱妇孺,最有战斗力的全都被捆在马车后面,跟斗败的公鸡似的臊眉耷脸。
不过相隔十六年,两次被荡平的经历都不算惨痛。谢弦当年怀着孕,心肠慈软,只是想寻个落脚的地儿,并不想大开杀戒。她禀承擒贼先擒王的宗旨,枪挑穆奇,制服了穆寨大当家,并未进行惨无人道的屠杀血洗,就震慑了整个穆寨,树立了自己的威望。
今日的车队也是押着继任大当家穆原在寨子里示众一圈,其余老弱妇孺立刻表示了臣服。
大家舒服日子过久了,都有一碗平安饭吃,很多时候就容易忘记自己曾经的山匪身份,都觉得自己是良民。
良民是不会跟人拿刀子说话的,只会想办法软化对方的意志,迂回婉转的暗示。碰上打上门来的苦主,只能摆出受气包小媳妇的模样装老实。
有妇孺再三向潘良表示,寨子里都是良民,从不曾做伤天害理的事情。可前有穆原带人打劫惨败,后有一圈俘虏示众,这话的可信度就大打折扣了。
潘良拈着山羊须与一帮妇孺交涉:虽然打劫未遂,可不表示此事能够一笔勾消。
有妇人准备使出与自家男人干架的泼妇架势,不顾潘良的拒绝,上前去解自家儿子身上的绳索,立刻有护卫举刀相向,场面顿时乱了起来。
潘良看着慈和可亲,但实质上却不太好说话。他下令将一干捆着的俘虏塞进了一间屋子锁起来,独将穆原绑在寨中的旗杆上曝晒,旁边守着个护卫拿长刀抵在他的喉咙上,一刻也不肯放松。
捏着这颗旗子,穆寨上下想要再耍小手段,那也得掂量掂量自家大当家的脖子够不够硬。
寨中妇人都是看着穆原出生长大,生怕护卫的长刀不小心割破了大当家的喉咙,侍候的万分精心。这帮人一时要吃要喝,洗漱吃饭,倒像回到家一样自在。
大中午的太阳直照到穆原脑门上,汗珠很快就顺着他的脑门往下滚,偶尔吹来一缕山风,都能令穆原精神一振:他娘的太凉快了!
半个时辰之后,正当他被晒的头昏眼花,远远听到一声女子的怒喝:“穆原你个王八蛋还不滚出来?!反了你了!”看守穆原的侍卫冷不防被惊的手腕一颤,便在穆原的脖子上割了个浅浅的口子,血迹蜿蜒,顺着破口流了下来。
随着这声怒喝,远处冲过来一个杀气腾腾的人影,拖着根三尺多长的棍子,展眼就到了近前,看到绑在旗杆上的穆原迎头就给了他一棍子,正砸在穆原膀子上,他“嗷”的一声惨叫:“阿……阿羽你再这么凶,小心嫁不出去!”
闻讯而来的人只看到一个身着道服的小姑娘毫不手软的又往穆原身上砸了几棒子,棍子呼呼带风,直砸的穆原嗷嗷惨叫。
拿刀抵着他脖子的护卫只感觉自己笼罩在一片瞬息万变的棍影里,不由便往后退了几步,将战场全部留给了冲过来的阿羽跟穆原。
阿羽姓谢,她就是十六年前谢弦枪挑穆寨时肚里怀的那块肉,生下来迎风就长,现在已经长成了纤瘦高挑的少女。她一边狠狠揍穆原,一边破口大骂:“教你没事闲的慌,不学好学人打家劫舍?!教你好逸恶劳只想走捷径!我娘就是这么教你的啊?!”
穆原本来一边惨叫一边跟谢羽对骂:“……你个小丫头跑来管我的事!我的事用不着你多管!”结果一听到谢羽提起她娘,顿时哑了火。
谢羽犹不放弃,狠狠踹了穆原几脚,才站在那里拄着棍子大喘气:“你说话啊哑巴了你?鼻子下面长的那是摆设啊?你不是挺能说吗?”
她听到消息一路没停从隔壁山头跑过来的,见穆原还不知悔改,冷笑两声:“呵呵,你这可长大本事了,回头我一定在娘面前向你请功!”一拳凿在他脑门上,穆原脑袋上立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起来一个大包。
穆原总算认清了我为鱼肉的现实,惨叫一声就软了下来:“别别别!妹子妹子,阿羽阿羽,是哥哥错了!哥哥这回真的知错了!”扭头就狠狠瞪了一眼跟着谢羽跑过来的穆六。
当年谢弦荡平了穆寨之后,并未据为已有,而是在隔壁山头安家落户,住进了凋零破败的长春观。穆六肯定是见势不妙,跑去长春观求救了。
潘良这时候慢慢踱了过来,他虽然头发花白个子矮小,但是那种笃定的气势却不容让人忽视:“小姑娘,老朽有礼了!可教训完了你家兄长?”
“这位是?”
谢羽似乎这时候才发现围观群众里有许多生面孔,对眼前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异常客气:“来者是客!大叔路过此地,既然有缘进寨子吃口热饭,那就多歇两日再走!”
穆原虽然挨了一顿揍,但是对谢羽的口舌还是抱有极大的期望的。他热切的盯着谢羽,只盼着她能将自己从旗杆上解救下来。
第二章
“潘叔是吧?!”谢羽揍完了人,马上换了热情面孔,招呼潘良等人进屋吃饭休息,全然忘了旗杆上还绑着个可怜巴巴的穆原。
穆小六看不过去了,悄悄扯扯她的袖子:“阿羽,大……大当家……”
谢羽翻个白眼:“你们大当家有大将之风,运筹帷幄不在话下。他那是使苦肉计呢,甭搭理他。小六哥不如去寻几坛好酒上来款待潘叔。”
穆小六没想到搬救兵是这么个结果,又不敢明着跟她作对,才准备去往酒里加点“好料”,谢羽就好像他肚子里的蛔虫一般扬声道:“小六哥,我今儿要是有一点不舒服,头痛肚子痛啥的,就立刻去找穆三叔告状去。相信他肯定愿意放下手头的一切快马加鞭赶回来尽自己做父亲的应尽之责。”
穆老三是穆寨老人,穆原堂叔,原来负责寨子里的刑罚之事,天生一张黑脸,可退鬼神。
穆小六作为他唯一的儿子,偏反其道而行,瘦弱的跟只发育不良的鸡仔似的,想起他爹的棍子就哆嗦。
“你不如去给我爹做闺女好了!打人倒不手软。”
他恶狠狠丢下这句话,哭丧着脸去酒窖了。谢羽这才放心了点。
潘良一把年纪却活成了精,见这小姑娘骨碌碌转的大眼睛,就知道没那么简单。
他同谢羽到门口,这才道:“我家公子久病体虚,想回归故里,若无必要,我们也不想惹麻烦。”顺便表明已方态度。
谢羽大度的挥挥手:“大叔别担心,我不是援军,就是隔壁山头长春观的,瞧不得邻居瞎胡闹,过来教训他一番。”
“这么热心的邻居……还真是少见啊。”潘良扯着自己的胡子,才挤出这句话,带她去见自家公子。
他有个预感,这个叫阿羽的小道姑恐怕还有些来头,整个寨子里的人看到她,情绪都高昂了起来,就好像……看到了救星,包括现在还被绑在旗杆上的愣小子。
谢羽踏进正厅,见到上首坐着个瘦的骷髅似的年轻公子,心道:得!这是个赶着回乡叶落归根的,能病的瘦到这个地步,连人形都快没了,恐怕活不长了。
穆原打劫这么一个半个身子都已经躺到棺材里的病秧子,也不嫌晦气!
她笑嘻嘻上前一礼:“贫道是隔壁道观里的小道姑阿羽。公子贵姓啊?”
上首坐着的年轻公子眉头轻皱了一下,似乎要回忆起他的姓氏也是一件艰难的事情。两只瘆人的黑眼珠一动不动盯着她,似乎有将她的五脏六腑全都瞧清楚的打算,却惜言如金,不发一语。
谢羽扭头,以目光询问潘良:你家公子是不是耳朵有问题?见后者一脸习以为常的样子,她有点吃不住这年轻公子是不是除了有半条命,神智也只有一半了。
不过本着友好协商的原则,她立刻发挥自己所长,热情道:“公子不说没关系,无论打哪来,往哪去,进了这寨子就当是自己民家。这寨子里除了一帮捣蛋的半大小子,其余都是种地为生的纯朴百姓。后山那还现种着大片粮食呢。”说的她好像是长辈一样。
潘良暗赞这小丫头避重就轻的本事倒是不小,轻轻松松就将穆原等人打劫的行为归结为半大小子胡闹。
自家公子不开口,他也有心想要看看这小丫头如何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索性也不开口。
偌大的厅堂静悄悄的,谢羽却一点也不见尴尬。穆寨的聚义厅是穆奇在世之时众兄弟聚餐开会的场所,建的尤其空阔,四周的柱子都是原木的,连皮都没削,保持着最原始的风貌。她小时候没少跟穆原在聚义厅里胡闹,还在长桌上奔跑,有次穆原跑的急,从桌子上掉下来扭伤了腿,穆奇都未阻止。
穆奇那时候已经身患重病,喝了一辈子血生存的男人老了的时候对寨子里一帮孩子都格外的亲切,从不阻止他们胡闹。
谢羽颇为感慨,亲自上前去为这骷髅公子斟茶:“其实贫道问起公子行踪,并非有意打探,而是家中在山下各处有些产业,贫道见公子似乎身有小恙,贵属长途跋涉尽显疲色,贫道便越俎代庖想要代为安排,想让公子归家的路上尽量舒适一些。
她这副为着对方掏心掏副着想的诚恳让潘良意动,以目光询问自家公子,他家公子略微轻点了下头。此举自然未瞒过一直将目光专注放在他身上的谢羽。
“公子暂且休息,我这就下去安排,公子哪日启程,我立刻安排过去。”
她往外走,一点也不在乎被厅里的主仆给冷落,直到出了聚义大厅,才暗暗吁了一口气。这骷髅公子的目光凉飕飕的冒着冷气,也不知道是从哪个墓坑里跑出来的,大热的天都不用冰块了。
如非必要,她是打死也不会跟这样阴沉的人打交道。可是……瞄瞄远处快被晒的中暑的穆原,她恨铁不成钢的又跑过去踹了他两脚,这才心气平了些。
穆原可怜巴巴望着她:“阿羽,快给哥哥解开!”
十步开外穆小六捧着一瓦罐水,好几次试图给穆原喂点水喝,都被侍卫给拿刀挡住了。
谢羽招招手,穆小六颠颠的跑了过来,穆原露出久旱逢干霖的欣喜笑容,她拎起瓦罐照着穆原当头就泼了下去,瞬间将穆原淋成了个落汤鸡:“你脑子不清楚,淋点冷水就清醒了!”将瓦罐丢给穆小六,警告他:“别想办法给他喂水喂食,不然回头连你一起绑起来!”
穆小六缩缩脖子,无限怨念的看着她飘然走远了,脚步轻盈的好像踩在花瓣上,显然心情十分愉快。
穆原舔了两口脑袋上流下来的水,恨道:“坏丫头!”看到他倒霉就这么高兴啊?!